易浅对皕乌的了解,绝大多数都来自皕乌本身。
无论易浅自身如何看待皕乌,又如何警惕此人,都无可否认:皕乌从未讲过哪怕一句谎言。
他会隐瞒,他会绕圈,他也会欲言又止。他的话总让人发自内心的愤怒——尽管如此,那些说出口的话却从来不是谎言。
或许正因为不是谎言,才总显得恶毒。
相比之下,现在这个向他伸出手的人,要更圆滑些。
“拉着我,我知道一条近路。”
易浅想了想,没有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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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入巫山的河水,易浅已经显出了几分熟稔。他记得哪里水草茂盛,也记得哪里有块让人印象深刻的石子。
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水中没有那些不断繁/衍的鬼物,轻盈的鱼群吐出气泡,和那些空旷的水泡交相辉映。
毕乌游在前面,用奇特的力量支撑着包裹二人的气泡,易浅观察片刻,直觉那不是灵力,却也叫不上名字。
姑且以“魔力”称呼吧。
魔力与灵力不同,灵力的发动需要意念,魔力却可以随手拈来;灵力来自天赋及自身长期的修炼积累,魔力却似乎可以直接自外界获取;灵力缥缈仿若无物,魔力却可以轻微触碰。
看起来就和歪门邪道没什么两样。
易浅这样想着,几乎一刻不停地运转灵力,提防着面前这个人。
“我对尸体没兴趣。”
“不要误会,我也不感兴趣。但是看着他、你或许更能相信我说的话。”
“……”易浅沉默。毕乌回头瞧了他一眼,拨开浓重的水草,展示水中的“自己”:
“看,就是这个。”
水草深处自然是“皕乌”的尸/体。相比起他所见的所有皕乌,这具尸/体已是肉眼可见的幼年,体型似乎比易浅还小一圈。
他穿着和之前一样的白色道袍,衣摆同水草纠缠在一起,面容早已浮肿,和任何溺水死亡的尸/体一般无二。
易浅几乎是下意识地皱眉。
“他怎么这么年幼?”
“这是分裂的结果。形体、力量和记忆、思维基本对等。这家伙的记忆只能达到幼年水平。当然,如果想刻意扮成小鬼、也完全没问题。”
毕乌的眼底藏着些许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对了,我记得你好像和皕乌关系很差?如果你想,我可以给你造个和你水平相近的自己,让你出气,怎么样?”
“……”易浅一口气憋在了胸口。
他忽然明白在巫山阴时皕乌为什么会把方知的不倒翁做成他自己的样子了,原来他那时就想造个自己让易浅杀着玩玩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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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我还可以调整战斗能力,你是想要温柔的还是激烈的?”
易浅:……
这人是不是油饼?!
如果继续放任这个人说下去,毕乌很可能继续讲他那没有多少人能欣赏的地狱笑话,故而易浅寻觅机会插道:
“所以你和他一样,都是皕乌的分身?”
“可以这么理解”,毕乌点头,“不过我比较特殊。”
“怎么个特殊法?”
“我所有的记忆、除了‘自杀’那部分,都不是你认识的那个皕乌。”
易浅迷惑:“等等,什么意思?你是说皕乌有很多他不想要也不属于他的记忆?”
“就是这样,理解的很快嘛。”毕乌回头靠近他。
但这太奇怪了。一个人怎会有不属于他自己的记忆?假如制造一个身体去储存这些记忆,那么这个所谓的毕乌,是否和皕乌是完全不同的人?
杀死自己的记忆,又是否属于蓄意谋杀?
“……”毕乌等待着少年思索,心知他一时半刻不可能想清楚其中的缘由,控制着双臂缓慢的施力,“镜子想要支撑‘真实’,会消耗许多力量,所以它不能支撑这些鬼物在镜内诞生。”
“前面不远处就是母体,你和我去激活它,加速镜子的力量消耗,这次事件很快就能解决。”
“说不定还能赶在某人死亡之前结束。”
两人在水中飞快移动,硬要说的话,是易浅被毕乌带着走。两人避开那些悬于半空的“子宫”,直奔目的地。
“……不对。”易浅惊觉自己被毕乌绕进了思维悖论里,“告诉我皕乌杀你的目的,以及蜃主杀张久龄的目的。”
“嗯?你想不出吗?”毕乌挑衅扬眉。
“你会回答,我为什么要花时间去想?”易浅反问。
直至此刻,易浅才似有所感,毕乌在对他使用诱导话术:比如,通过挑衅或扔出问题诱使他自行推测,来避免提供更多信息;
再比如,首先扔出一个思维悖论,让易浅自己陷入思维怪圈,来拖慢他的思维的进程。
有时人们会刻意避开不愿交流的信息,故而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闭口不谈或伺机诱导的时刻,适当的压制自身的好奇心是对他人的尊重。
但这些,在此刻都无关紧要。
“说说吧,皕乌要杀你、没必要这么麻烦。他一定有别的目的。”易浅反手抓住毕乌,毫不留情。
“……”眼看着母体近在咫尺,毕乌凝视他片刻,显出妥协的神色,“镜子会颠倒‘真实’和‘虚幻’。”
“我已经知道了。”易浅飞快打断他。
“……但却无法影响命格发展。”
二人的游速略有下降,不远处,母体犹如河水巨大的心脏,正在缓慢地鼓动。随着它每一次膨胀到萎缩,那些水泡也曾苏醒片刻,又周而复始地陷入深眠。
易浅警惕地远望了一眼,回过来冲毕乌道:“……继续。”
毕乌顺着易浅的目光,抬首远望许久。再回头时,他的手里多了一把刀。刀锋谈不上凛冽,但依然让人下意识脊背发麻。
“但是借助蜃主的力量,就能改变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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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变命格,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吗?
毕乌用匕首在地面上画了个方格:“假如这个代表一个人的生命,那么命格就是在方格上画一条倾斜的线。”
斜线延伸,很快就会超出边框。
“这时候在原本的方格周围再添一个方格,就能使命格延伸下去——这就是转世。”
匕首的刀锋深陷沙地,在原本平坦的地上雕刻出一道道划痕。易浅拉高了警惕值,却也没有逃离。
“先前皕乌的斜线已经和边框相交了,但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次的事?”易浅问道。
“对。”毕乌在一旁画了个圈,“一般来讲,生灵的行动会影响命格,却根本无法改变无数命线相互作用所导致的结果。但是借助虚实轮回镜将真实和虚幻置换后,皕乌可以制造自己的死亡。”
“等等,他的分身——也就是你们,有自己的命线吗?”
“没有。”毕乌回头瞧着他笑,“我们全部的行为,都会改变他的命格。即使我和他的记忆完全不同,我也没有自己的命格。”
“……”易浅若有所思。似乎在命格角度,所有的分身都可以看做一体,“也就是说,如果他非死不可,那么你也一样?”
“嗯,对。”毕乌双眸微眯。
“所以你不能做不利于皕乌的事,除非你想和他玉石俱焚,是么?”
“……正是如此。”
易浅稍觉清明,推了毕乌一下,“继续。”
“……”毕乌眨巴着眼睛,顿了片刻才开口,“皕乌在‘现实’中死后,借助蜃主的力量,第二次置换‘真实’和‘虚幻’时,就连命格也会受影响。也即,皕乌的‘生’置换了‘死’,跨越死亡的命格则再次回到了他身上。”
“……解释一下。”易浅指了指沙地上的画。
“就是、”毕乌重新画了方格和行至边界的线,但这次,在线滑出的地方画了个圆,“皕乌的确死了,线走出边框,但镜子在这里又覆写了一个活着的皕乌,于是命线将继续在皕乌身上延续。”
“……那他还会死吗?”
“这次不会了。”毕乌直起身,“但是命线相互作用,避开了这次,也还会有下次;躲过了这个角度的死亡,也还会有其他角度的倾斜抵达边框。”
“……”易浅后退一步。
“对于我们这些看不见命线的人来讲,只能就事论事。”毕乌把玩着匕首,目光钉在易浅身上,“……怎么,担心他不死、你就杀不了他了?”
“……”易浅没有回应,只是抓住了那把剑。他确信毕乌拿匕首,绝不只是为了在沙地上作画,但现在他根本无法从毕乌造的这个屏障中离开。
“激活母体不是件轻松的事,而且激活后那些报复性生长的鬼物也会很危险。”毕乌握着匕首走来。“如果你愿意帮忙,这次的事解决起来会更容易。”
“母体根本没有激活办法,对吧?”易浅开口,“因为镜子的力量根本支持不了太多鬼物在‘真实’中诞生。”
“这不是有办法吗?”毕乌抓住他,匕首透过衣物传来冰冷的触感,“放心,我会保证你全须全尾的。从这一点来说,就算是你自己也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