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春楼在阳城颇受达官贵人的青睐,不仅仅是因为其内充斥着奇珍异玩、珍馐美馔;更是因为它的地理位置极好:阳城缗江穿城而过,唯独在到了复春楼被引入楼内,江水至此铺开,铺成一地的海天一色。
白日里可见天地共云的奇景不说,临近晚夕之时,更是浮光跃金、云蒸霞蔚。倘若泛舟其上,该是何其诗情画意、文人雅兴。
然而令人叹息的是,尽管人皆向往泛舟湖上,寻老板娘者多如牛毛,巨资以求者更是比比皆是,但无论是世家大夫亦或文人骚客,皆求之不得。
原因无它,自是因为湖面中央,立着一座无人可近的楼宇。楼宇上无牌无字,更无人署名,好似是座无主的废楼一般,每每总引得客人疑惑,再三追问,复春楼的店人却总是三缄其口,顾左右而言他,将话题轻易地揭了过去。
而此刻,无名楼的主人正在支着下颌,垂眸瞧着一湖霞云。亮红色的光彩经水面折射入少年的眼眸深处,把那本就瞧不分明的神情彻底掩盖了个干净。
周遭悄无人声,只有霞光和归鸟,然耳畔却似有回响。其声不轻不重,不厉不柔,仔细磋磨,亦品不出含笑或是忧郁,只是臆想一般喃喃着——
「杀了我,或者看着她死,选一个吧。」
「我这般,不也是称了你意么。你拖我过来,不就是想看我们自相残杀?」
一遍又一遍,往复不绝。
倏然间,一道赤红长线刺穿结界,射/入窗内。其方一进入便化作人形,显出金辉闪烁的独眸。或许是太过心急,他大口喘息着,额发浮动,便露出另一只空洞的眼睛来。
那只眼睛的眼眶微缩,同呼吸同频轻颤,透着几分狰狞。
“你在发什么呆?”或许是过于亢奋,他一开口便像是质问。对面的人也不恼,反倒像是刚刚回过神般缓慢地看过来,歪了歪头。
来人是十目。
“你怎么还是这幅样子?”十目没得到回答,也不关心,只是上下打量了面前的少年一眼,不过脑子地问了出来。
但他并不关心答案,无非是觉得疑惑罢了。即便皕乌扮作少年模样是有什么隐情,他也管不着。他来自然是有别的要事。
皕乌安静地瞧着他,审视的目光浮动了片刻,最终落在那只比往常要收缩更狠的眼洞上。他此刻不乐意开口,而沉默时,他的样貌便很有迷惑性——这让他显得很安分。
十目没太放在心上,只随便寻了个皕乌对面的位置坐下歇息,“我找到我的眼睛了,在那个叫易浅的人身上。”
“那真是恭喜。”皕乌应着。
“恭喜什么恭喜?”十目叫嚷了一声,“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为什么不说?”
“因为它不需要你。”
“你胡说!”
皕乌回想片刻,真诚道:“它已经找到了它的新主人,有了它新的使命,我如果阻碍它,就太扫兴了。”
“那又如何?所有的碎块最终都要回归本体。”十目的手下意识地攥紧,“它怎么想都不重要。”
“是吗。”皕乌的话轻飘飘地浮在晚霞下,“但是也会有本体抗拒离体碎块的情况吧?何况,一旦有了意识,回归就只能消失......”
“那又如何,”十目打断,“本就不应该存在的东西,离了体一无是处,哪轮得到它说话。下次再见到必须告诉我,这也是要求之一!”
皕乌笑笑,凑近给十目倒了杯酒,“下次我会告诉你的。”
十目点点头,接过酒,一饮而尽。
“所以,你从…那个人手里夺回你的眼睛了?”皕乌的声音自稍侧方传来,十目没有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不,还没”像是突然回想起什么,十目将酒杯放回桌面,支起下踝交叠于另一腿上,双手卡住,“那家伙有一把诡谲的剑,不好近身。”
“哦?”皕乌的嗓音似是裹在舌尖,“诡谲的剑?”
“不知道,那家伙宝贝的很,不让我碰。”十目咧了咧嘴,咬牙切齿。
皕乌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十目抬头去瞧。皕乌此时已返回原本的位置,却并未坐下,只是侧身立于桌前。
十目顿了顿,压下心底的狐疑,试图重新确立自己的一世英名,“不过我发现了他的弱点。”
“什么?”皕乌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十目身上。
“那人倘若见血,则敌方能力大增。”十目一字一顿道,“简直比唐僧肉还灵!”
“……”皕乌睨着他。
在十目察觉到异常前,皕乌就垂下双眸,食指抚摸上杯盏边沿。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套杯具。
皕乌缓慢地思索一瞬,将手臂收回至身侧,自然地垂着。
那厢十目对皕乌的小动作一无所觉,接着道:“你不要不信。我亲眼瞧见一个小孩在刺伤他之后,周围的鬼物轻易便被他除去了。”
小孩。刺伤。某人。
“嗯。我信。”皕乌道,“但那家伙毕竟不好近身,你有什么打算?”
“这还不好办,”十目五指张开又渐次紧握,势在必得,“只要一开始能伤到他,之后的一切都好说——对了,说不定杀了他,你我便能了却夙愿,如愿以偿了!”
他面上眉飞色舞,却不曾想一抬头,瞥见一张蔑讽难辨的脸。
周遭的空气越发阴沉。窗外的晚霞不知何时已然散尽,夜色正沿着湖面蔓向整座阳城。家家户户点起了烛灯,昏天黑地里似一缕缕幽暗的明火。
这座无名楼也不例外。
瞧不见牌匾的楼门两侧,悬挂着的灯笼缓缓亮了。不远处复春楼内的芍药瞧见,当即放下手中的账本,封锁了所有接近后湖的通道。
而楼内,就在十目眼前,一阵阴风吹过,旁侧的烛台便“嘭”地亮了,似是着了鬼。而无名楼的主人站在将暗未暗的窗景前,烛光在那张脸上浮动,却映出更多的阴影。
晦暗不明,鬼气森然。
即便是再怎么迟钝,到了此刻,十目也察觉到了危险。他想要化形逃离,但身体却全然不受控制,彻底定住了。
……怎么回事?!
想要叫嚷却无法出声;想要逃离却身不由己。唯有那只金色独瞳缩在眼眶中央,不住地颤抖。
在那双瞳孔深处,映着的人影似被烛火点燃,烧得这将暗的夜色一片荒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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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并未在复春楼多作停留,第二日便再次离去。芍药紧急对楼内藏宝进行了排查登记——她对楼主带回或取走物品的动向一无所知,但未防楼主外出期间出现珍物丢失,每次楼主离开都必须即刻清点。
“……金珠一颗……嘿,楼主给金珠的题字真是奇怪,”山茶一字一句地念着,“‘金瞳非湖却胜湖。水清则映,水满则溢。以杯盏盛之,未尝不可’……芍药姐,怎么了?”
“……哦,没什么。”芍药愣愣地盯着面前的金珠,“怪不得楼主认定‘无碍’,原是已经寻回了啊。”
“嗯?”山茶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没意思。”芍药敲了下少女的额头,“少问多行。在这里,问是大忌。要是不想惹楼主生嫌,就给我好好学会这一点。”
“是、是,晓得了。”少女躲开老板娘地手,视线又落在一旁的珍物上。
一整套杯具静静地安置于此,倘若仔细观察,就能辨认出杯身共有两层花纹。一层为青,一层为金。青纹为莲,一眼便可瞧见;而金纹却极难察觉。唯有在杯盏满盈之时,才能在特定的光线下分辨清楚。
而此刻,或许是盛有金珠的原因,那金纹便格外清晰——是一只鸟和一尾鱼。鸟鱼共腾于水上,与莲嬉戏。
很少见的鸟鱼纹,不如说在各种正史轶事中皆是闻所未闻。山茶虽不常见到这套杯盏,但却也清楚——这不是楼主最常用的那套吗?
“芍药姐,这套杯盏楼主以后都不用了吗?”
“兴许吧。”
“那是否该给楼主添置新的茶具?”
“……”芍药一时也拿不准皕乌的意思,但,“确实该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