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一直觉得大山里走出来的女人身上都带着一副锁链。
她所生活的大山,土包着石头却能产出一种无形的金属。
这金属困住每一个大山里的女人。
她看着眼前那份报纸,接着把视线转到窗子外面。
窗外的风景已经从钢铁和水泥组成的城市变成了深绿的田野。
太阳要落下去了,开始肆意地挥洒自己的光,就像一个老人在晚年时候挥霍自己用时间换来的积蓄一样。
王秀开始回想自己是什么时候有这个想法的。
这想法第一次出现在她脑海大概是刚结婚的时候吧?
那个时候山里的女娃都结婚早。
她也应该结婚了,二十岁的年龄已然不小,家里也明里暗里给她说着这件事。
要说最操心这件事的居然是她的妹妹。
妹妹小红在县城开饭店,认识不少人。
她被叫去给妹妹帮忙经营面馆。
刚学会拉面的手艺就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平原上的小伙子。
小伙很瘦,但是眼睛有神。
主要是他住在这平原上。
平原无疑对她有着几乎致命的吸引力。
王秀想起了自己在大山里面的生活。
很多天太阳刚出来,有一点光的时候她就得去挖山药了。
背上背着竹子做成的小笼,到处找那外面是黄色里面是白色的几根山药。
工具是很少的,手和小铁铲就足够了。
挖的人不少,所以每天能有十根就很不错了。
累倒是一方面的事情,关键还要每天提防着草丛里随时会冒出来的蛇。
山里的蛇有绿色,有褐色,有黑色,不管是有毒还是没毒看起来都挺吓人。
上学的时候走几十里的山路。
这路程就决定了不可能每天早上去上学,晚上回家。
上学是装上一礼拜的干粮住在学校里面,直到吃完了才能回家。
有时候下雨,带的馒头已经发霉了,还是湿的,扔在墙上都能粘住。
能有什么办法呢?
只能把霉点掐掉继续吃。
其实这段记忆她已经记不太清了,因为年代实在有点久远。
几年的上学时光虽然说起来苦,对她而言却也是美好的。
她跟男方认识半年就结婚了。
一部分是因为热恋的冲动,一部分是对新生活的向往。
当她真正结婚的时候却发现她的对于婚姻的幻想在一定程度上破灭了,因为结婚的时候没有钱。
她跟李山两个人的蜜月不过是去县城里的公园逛了一圈而已。
公园是免费的,里面还有几只被关在笼子里面的猴子。
猴子有点瘦,大概是因为人不多,看起来很不活跃。
水泥路的两边是高大的松树。
树底下是一些松针,前几年落在地上的,也可能是十几年前。
用玩具枪打了几个气球,因为命中率不高所以没有获得奖品。
架子上那看起来有点旧的玩偶就这样跟她擦肩而过了。
想要去城隍庙里,但是门票太贵了。
婆婆给的一百块钱不够两个人进去。
他俩只能原路返回。
一切从简,简直不像是蜜月了,甚至连完整的一天都不算。
婚宴只是在婆家的院子里摆了几桌席。
请了双方的亲戚和几家邻居。
这样就算结婚了。
晚上洞房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淹在水里,喘不过气。
王秀十三岁看着那条小河的时候有一种想躺在里面的冲动,直到结婚当天才真正体验到是什么感觉。
当事情结束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盛满米的罐子,不像一个人。
这就算结婚了?
王秀这样问自己。
她没有感到不满,只是觉得有点简单,或者太过简单了。
她感觉自己被困住了,但是没有看清楚是什么。
她的思绪突然回到了现实,因为火车上出现了提醒音打断了她的思维。
王秀突然回想起白天一天的行动。
在外省打工的王秀因着病毒只能跟丈夫李山一块乘最后一列火车回家。
他们的行李简单,不到半个小时就在出租屋里收拾好了。
车上很拥挤,但是两个人好歹是坐在座位上了。
相比较之前预想的情况好上不少。
王秀说:“好久没回去了。这次正好在家好好待上一阵子。”
李山没说话。
他拿着一份报纸在看,报纸挡住了李山的脸。
时间居然过得这么快,记得刚上车的时候还是中午,现在太阳居然落山了。
王秀肚子响了几声,像是在抗议。
她这时想起自己还没吃饭,在行李里面翻出来一袋面包吃了起来。
她拿出一个保温杯,中午灌的热水到现在已经凉了。
这杯子看上去好看却不中用。
工地上发的东西还奢望什么?
一想到杯子没花钱,她感觉没那么难受了。
等王秀感觉没那么饿的时候,她看了看自己对面,还是一张报纸,只不过报纸后面坐着的人已经睡着了。
王秀没办法从自己的视线中得到任何信息,报纸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一大团蚂蚁,一方面是因为她有点头晕,根本的原因是她并不识字。
她想起来原本她自己是有机会识字的,但是家里有四个娃,她排老三。
显然,一对山里的夫妇守着八亩地无法供四个孩子上学。
男娃是要上学的,这是山里人的某种偏见。
现在剩下三个女娃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
大姐最先投降。
她主动帮家里干活,即便她还有一年小学毕业,即便她只有十三岁。
王秀是老三。
爸妈一句:“你回来帮忙吧,家里供不起了。”
就让她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即便她成绩优异。
只有最小的四妹最能闹,闹到最后居然又去上学了。
这时候王秀才知道原来还有一个名额。
有时候机会是要抢的,要是自己不争取就从只会从手心溜走。
机会就像两个馒头,从远处看过去好像是一个,仔细看了才发现是两个。
事情已经发生便再难改变,她也只能认了。
这之后的岁月不过是日复一日的忙。
在山上挖山药卖钱。
爸妈在心情好的情况下会分给她一点让她去买糖吃,剩下的钱要留着家用或者给上学的兄弟和妹妹交学费。
在家待着的女娃生活的标准已经降到最低,保证有饭吃、有水喝、有地方睡觉就行。
一个人活着的最低标准就是这样,但是王秀始终觉得生活应该不止这样。
物质上的匮乏让王秀曾经埋怨过自己的父母。
她曾经在心里想过,既然明知道养不起这么多娃为啥还要生?
大姐是女娃,为了要一个男娃再继续生可以理解。
这之后呢?
难道是为了某种娱乐而生娃吗?
多年之后王秀知道了教养这个词。
她对这个词的印象很深刻,因为长久以来她只是被养,并没有被教。
可她又经常被父母辛苦的样子弄得自责,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愧为人子。
山上的景色并没有满足她。
门前的几棵核桃树让她熟悉地有点生厌。
更远一些的竹林倒是个清净的地方,不过竹子已经被砍得差不多快没有了。
还有长着很大叶子的梨树和长着黑刺和黑豆荚的皂角树,后者的刺用来洗头发倒是很舒服的一件事。
她熟悉这里,爱这片土地,但是向往更广阔的天地。
向往外面的世界大概是她很快决定结婚的一个重要原因。
不识字却确确实实地成为她人生的一大憾事,居然慢慢变成了心结。
她的识字的愿望并没有随着嫁到平原上得到实现。
最开始的三年,王秀因为一直没有孩子只能跟丈夫在公公婆婆家住。
她的丈夫还有个弟弟。
一个家里住了五口人。
在农闲的时候年轻人出去打工,在农忙的时候回家帮忙干活。
在田地里的劳动并没有报酬,纯属义务。
比较传统的家长制让她跟丈夫并没有把自己赚到的钱自己留着,都交给了公公和婆婆。
直到三年后她才有了孩子,分了家,住在一处土坯房里。
那是一个用麦秸秆和土和在一起打成土坯盖成的房子,看起来让人心里有点不踏实。
六间房子呈现一个口字分布,中间是一个不小的院子。
好歹有自己的住处了,王秀心里还是高兴的。
生活的辛苦没有消磨她从前的记忆,直到王秀结婚以后在外地打工还忘不了自己的心结。
她用自己一点点攒下来的钱买了收音机,在少有的空余时间听着新闻和读书会的节目。
知识积少成多,王秀对于这个世界了解了不少。
她不再天真地以为美国是在另一个星球,不再以为飞机是进行星际间的航行。
她的心灵也在一次次分享中丰富起来,不再荒芜。
唯一让她不满的是,满街的广告牌在晚上亮起来,对她来说仍然只是五彩的光。
二十三岁的年龄让她再去识字不仅很难跟上进度,而且也不被生活所允许。
李山突然放下报纸。
王秀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并没有。
李山是不太跟她说话的,因为他是初中毕业的。
王秀表面上不言语,心里却说上话了:不就是比我多读几年书吗?至于这么神气?
她索性也闭上眼睛睡觉了。
王秀对于李山的冷漠有另一种理解。
她从丈夫零碎的话里拼凑出来一个故事。
李山上初中的时候成绩不错,按道理应该能考上高中。
考试需要五块钱的考试费,家里没有出。
比起一个继续上学花钱的娃,李山的爸妈更喜欢一个开始挣钱的娃。
李山没有考试,去了县城里面的体温计厂,借住在县城姨妈家。
这个工作也是姨妈介绍的。
李山又何尝不知道是这个姨妈给他爸妈说与其让继续上学还不如让他在厂子里面打工挣钱。
李山的怨气越来越大,以至于在一次外出回县城的时候看见姨妈家的娃被车撞死,他居然一点都不感觉难过。
李山对于读书的执念一直存在。
在他的第二个孩子顺利出生的时候,他妈问:“你要这个娃干啥呀?”
他说:“我让我娃念书!”
两个人各自想着往事,十几个小时的路程结束了。
这条钢蛇完成了它的任务。
现在他们又转乘公交车。
在其中一站李山下车了。
王秀知道他又要买烟酒茶了。
烟要买一条,不能次,酒得是西凤,茶叶要买一百块的。
李山这样给他爸妈买东西,王秀已经习惯了,因为他管着钱。
为什么两个人干活,最后一个人管钱?
仔细想起来实在有点滑稽。
自己想买东西要想半天还不好开口,而他不用商量就直接买。
好像钱在男人身上才花在了正处。
王秀感觉这夏天燥热的天气突然刮来一阵凉风,让人浑身发冷。
她隐约感觉两个人应该是平等的,但是现实却并没有跟她想的一样。
她突然说了一句话:“给娃买一爪香蕉。”
李山看了看她,拿了一爪香蕉,用红色的塑料袋提了出来。
她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
公交到站了。
已经到村口了,两人还要走一段路。
一路上李山笑脸满面,跟之前在火车上简直就是两个人。
王秀又一次难受。
她觉得一个男人不应该平时冷漠而对别人却如此谄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