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札近乎是温老爷子一辈子的心血,异常珍贵。
他老人家慷慨传授,从不藏着掖着,无论是柯雨庭或是袁明泉都可以翻阅,但是决不允许手札离开他的那间屋。
“或许我真的是老了吧,就想着能给子孙们留点温家的手艺,穷尽毕生写得这一本,不愿意外传,更不愿意见到有人为了赚钱打着我的名号量产,这会砸了我温氏的招牌。”
温老爷子豁达这么多年,就这一点私心,在温夫人眼里甚至不算自私,更应该被称作人之常情。
每个人都有着不愿公之于众的珍爱之物,只愿意私自藏有,更何况温老爷子对徒弟已经毫无保留。
他仅仅只是不愿意见到手札落入外人手中。
但温钧总是特殊些,所以他可以带走手札拿回自己的屋里研习考究,老爷子也从不过问。
袁明泉就是趁着这个时机偷走了手札,从温钧的书房里。
讽刺的是,他还是在温钧的目送下离开的。
老爷子知晓手札被偷走又现世于众时,整个人虽然看上去平和冷静,但实际上面色一片青灰,脸上似要裂出一道血口。
他沉默地拍拍温钧的肩膀,脊背不再挺拔,仿佛被这个消息彻底压垮了腰,佝偻着进屋子关上了门。
那场雪下了五天,温钧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
父子俩保持缄默。
温钧该如何释怀这份背叛,又如何对父亲问心无愧?
温让和姜礼玩得很疯,学徒们玩得更疯。
宜州没有繁复冗杂的人情世故,他们大概也从未想过要礼让老师,尽兴时团了雪球就砸,雪花很轻也不会痛。
即便有一点痛又怎么样?
当下管那么多干嘛?
他们在这处小天地玩得酣畅淋漓,结束时每个人身上都白茫茫湿漉漉,相视一笑,又齐聚在一起共赏雪景。
和小夫人回到家后,温让才后知后觉:“诶,我今日是不是去授课的来着?怎么……”
“是啊,哥哥和学徒们玩得不亦乐乎,简直乐不思课堂呢。”
听见姜礼略带调侃的笑声,温让的心思又起,故作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夫人嫌弃我不务正业只图享乐,会不会以后遇到上进的郎君,就要被别人勾走?”
“我没有软饭吃就像是鸟没了翅膀,会郁郁寡欢,会变成雨夜里的一只毒蘑菇腐烂千疮百孔……”
姜礼平静地看着他做戏,终于出言打断:“我此生只有一次明媒正娶,拜堂成亲,是和少爷。”
“虽然……”他垂下眼睫,烛火打在簇簇睫毛上似是漾着微光,更显几分美丽脆弱,“虽然不太愉快,但我已经很知足了。”
“既已嫁给少爷,而哥哥又占了这副身体,那小礼生是哥哥的人,死是哥哥的鬼,又怎么会有别的郎君,被别人勾走呢?”
温让将人揽过来轻言细语地哄:“是我不好,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小礼是重情重义之人,我最明白了。”
其实不然,温让说这一番话并不全是玩笑,他深知京都水深,有圣令不可违抗,有楚家虎视眈眈,更有袁明泉处心积虑遮掩再三,稍不留神就能将这条性命蹉跎。
明知如此,他依旧不肯写放妻书,只想着若他不幸,起码还有父母爷爷能护住姜礼,哪怕小夫人并不需要,温让也要为他添上这层庇护。
他在赌。
赌当今天子与温老爷子在做局。
当夜。
有现成的大师居于邻台又何必故作清高?
温让拿着那一幅设计去找温老爷子,却发现他站在廊上凝着这一片雪夜出神。
“爷爷。”
老爷子转头,成衣从屋内取出外袍给他披上,裹得紧实妥帖,老爷子拍拍他的肩膀,“辛苦你这么周到,家里其他人都有闲暇之余,只有你终日照顾我这个老爷子,回头我让小礼给你涨月钱。”
成衣眼眸一亮,语气也松快许多,“伺候老爷子是成衣的本分,少爷夜里寻您必有要事相商,那成衣就先告退了。”
温老爷子叫他一同去屋子里窗边煮茶吃,温让听着茶壶内翻腾的声音,轻声道:“雪夜品茗,爷爷好雅兴,显得我们这些小辈只懂玩闹,俗气得很。”
“我以为你会同成衣一般说夜深不宜饮茶,恐败了睡意,于我的身体无益。”温老爷子的情绪显然比刚才愉悦几分。
温让摇了摇头,“养生根在舒心,心胸开怀之人便是酒肉穿肠过也定能够长命百岁,其实人活在世,追求不过逍遥二字罢了。”
老爷子静静看他许久,又轻描淡写展现了一套茶艺动作,每个环节都优雅自如,最后推给温让一盏,“很久没见过雪了,一时间有点恍惚,不知道今夕何年。”
温让将画图从袖中拿出小心铺开,“爷爷请看。”
老爷子接过,见清全副面貌后眉峰微扬,将那页纸搁在一旁,随后起身去到桌案拿起一本手札。
指尖不紧不慢地页页翻过,最终落到一面上,“温让,你过来看。”
那页纸上也是葫芦形状的灯架,没有标注得像温让那般细致,是一副成图。同样颜色古朴,只是较之更为华贵精美,材料奢华无比,金银做配,楠木做底,描绘细致,甚至能观出木料上的漆纹。
正面侧面背面各有一幅图,笼统构出一盏奢侈的手工艺品。
中原从来不缺奢华,只是并不推崇,也并不为百姓所实用,故此才不常见。
温让眼睛都看直了,老爷子轻笑一声:“你是不是也觉得,灯的用处最大不过是照明前路,若以金银镶嵌不仅是喧宾夺主,更是失去了原本的含义。”
“不,我并不这么想。”
温让视线黏在那页纸上,简直撕也撕不下来,难耐地伸手要碰又悬在半空,谨慎道:“爷爷,我能摸一下吗?”
他有些痴缠,温老爷子见他那副傻样冷哼一声,“当然可以。”
温让的指尖沿着架构滑下,通过成图他仿佛已经窥见内里的排布规列,缓缓接上刚才的话:“花费金银并不全是浪费,而是为了取悦自己,试问谁人不想光鲜亮丽?倘若衣裳都只顾蔽体之用,那又何必分得面料颜色,饰品搭配?灯盏自然也是一样的道理。”
“而失去本意更是无稽之谈,一件物品的含义本就是艺人赋予,花费在其中的心思构成价值,简朴有简朴的深深用意,奢华有奢华的赏心悦目,不由旁人随意论断。”
温老爷子目露欣赏,“你没跟我学过一天,画上却有我的风范,连思维看法都如出一辙,一脉相承,这算不算是血缘上的牵绊?”
温让自知言多必失,赶忙转移话题:“爷爷笔下的功夫哪是我这点道行能够企及的?可别再夸,您这话能把我说得无地自容。”
他们又坐回原处,老爷子细细看了一遍,中肯道:“这形状市面上寥寥,大多数人都会觉得葫芦形易挡光,仅仅一幅图我也无法见明这盏灯的玄妙,刚才所言也只是给你提供一个可能会出现的差错。”
“不过我料想丁斯时大人会喜欢你的设计。”
温让顺势问道:“丁大人喜欢不落俗的?”
“你当他是个什么正经人?”温老爷子口吻亲和,嘴角勾了抹揶揄的笑,“唐司礼看中他的才华,亲自培养这个后继者,寄予厚望,可你猜为何唐大人不给唐云舒和丁斯时牵线搭桥?”
你也不想想丁斯时毒舌腹黑的人设谁受得了?温让心里吐槽。
“丁斯时面上恭顺谦雅,实际上骨子里偏执得很,再年轻一些的丁斯时你是没见过,离经叛道,人见人愁,那时唐司礼每日就做三件事——”
“处理事务,管理分属,揍丁斯时。”
温老爷子顿住,又理解道:“不过我要是丁斯时我也疯,在别的孩子都在街上畅游欢笑的年纪,他就要被逼着坐在宫里辨认颜色差异,诵读万卷史料,每晚还得交给唐司礼一份手记,上面必须写明独到的个人见解,还有字数限制。”
温让面上浮现出了然,“原来丁大人嘴上的功夫是从小就练出来的,怪不得出口成章,字字珠玑呢。”
说到这个温老爷子就乐,“就因为那张嘴,丁斯时没少挨唐司礼的打,每回都鸡飞狗跳的,老往我身后躲,这样唐司礼就拿他没辙了。”
温让犹豫道:“爷爷和唐司礼相熟,唐云舒又是柯雨庭的夫人……”
他其实不该提柯雨庭的,雪夜本寒凉,又何必给老爷子心里雪上加霜?于是说到一半又咽回去。
结果温老爷子自己却没当回事,接了这句话:“唐司礼为人谦和,做事雷厉风行又有原则,否则整个制礼司笼统起来二十四个分属如何能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井井有条?唐云舒幼时虽一直待在忘州,但唐家世代清贵高雅,从不被俗念裹挟,唐云舒也是好孩子,性情单纯。”
“唐家是唐家,柯雨庭是柯雨庭,我从不会连带怪罪旁人。”
“那爷爷知晓唐云舒公子染上重病的消息吗?”
温老爷子眉心一蹙,似是很意外,“他病症如何?要在家中修养多长时间?”
温让老实将黎雅南给出的答案告诉给他,“黎掌事前几日拜见爷爷后才辞行,同您商议了何事?”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小崽子哪里是来问灯的,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明摆着来套话的吧?”温老爷子打了个哈欠,“这样吧,你给我煮一盏茶,老爷子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温让嘴角微微抽动。
温让喜欢品茗,但却讨厌煮茶添盏,每回都绷着脸装作若无其事无伤大雅,实际上手都快烫熟了。
舍不着手指套不着消息,温让假笑,咬牙切齿道:“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