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房后两人相拥而眠,温让揣着小夫人心里暖乎乎的。
“哥哥,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温让愣住,刚起的睡意被这句话惊醒一大半,他回答得很真诚:“小礼对我很好,不说别的,就从囚牛簪子的品色来看,就知道小礼将我养得很金贵。”
小夫人沉默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双手攀上脖子带着温让低头,印上一个吻在脸侧,“哥哥,你也对我很好,我从来没收到过那么多的礼物,也从来没有人会大费周章安排只为了庆祝我的生辰。你尊重我,事事以我的意愿为先,让我放心大胆地去做,自己在身后为我托底,给足了平稳和安全的感觉。”
“自从你来以后我从没受过半分委屈,只要有哥哥在,姜礼总能放十二分的心。”
这听起来不像是在形容夫君,更像是在描述父亲……温让的心越听越凉,怕这后面紧跟着一个承受不起的转折。
要不还是谈谈感情吧,别提好不好这方面了,温让怀疑下一秒就要被小夫人发放好人卡了,真听得人心里毛毛的。
温让稍使了劲扣住他的腰,试图将主动权抢回来些:“但是呢?”
小夫人眼神茫然,“什么但是?”
他很快就反应过来,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才的氛围全数消散。
“但是——”他故意拖长尾音,婉转俏皮。
“我们是明媒正娶,拜过天地父母,众人见证的夫夫,所以好与不好,有多好,都不必比较,更不用类比旁人。今日我对你用心一些,明日你对我上心一点,都是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只有彼此,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楚梵会因为一时的宠给予我金银绫罗,仗势欺人的虚无权利,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姜礼不是死揪真爱之人,相反他总是诚实袒露自己对于金钱的野心,对世俗享乐的清醒沉沦。
但不代表他甘愿做一个玩物。一个可有可无的宠姬在失去主君怜爱后下场不会好,最有可能的就是往返于各种人物之间,雌伏在恶心的肚皮以下,被那群人玷污侮辱,拖入无尽深渊。
温让身上有很干净的气息,不染污浊,清新好闻,令在名利场上浸染的姜礼不自觉想靠近,更沉醉这单纯美好的心境之中。
“哥哥给予我的,没有任何人能给,都是我最想渴求的,我最最喜欢的。”
姜礼把自己吹捧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温让心情欣悦了不止一点半点。
犹如桃花花瓣拂来,温热熨帖,正好足够驱散薄薄的清寒,心上的湖面涟漪四起,圈圈漾过带走破碎的冰粒,融化入水,浸润珠圆玉润,淌进命运河流的尽头。
小夫人好乖。
温让揉着他的手,不等他再捏姜礼就已经主动扣紧过来。
掌心紧贴温度传递,温让满足地喟叹一声:“小礼很会安慰人,经由你开解,我心里松快许多。”
他坦白自己这几日的焦躁,“我从娘那里听到了这支囚牛簪子的价钱,数目挺让人吃惊的。”
纵使在现实社会温让身价也很高,家里古董藏品件件价值连城,其中不乏有人赠礼,但温让本人的确没收到过这样用心的稀世之宝。
能拿出这个数目,姜礼就绝不仅仅只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我现在有个猜测,”温让兀自叹气,将旁枝末节串联起来,暗道自己的迟钝,“会不会一直未曾出现过的唐老板,其实不姓唐,而姓姜。”
“而芙蕖一直都是礼阁的人,所以才会引导我和青与,才会给予我很多有用的信息。”
小夫人没想藏,是他自己一叶障目,而所谓的“心不诚”,大概就是说姜礼有所隐瞒。
可塌房都是往下塌,你见过有谁往上塌房的吗?
温让想通这点后也就疏解了,幸好姜礼只是瞒的身价,而不是……而不是有某个心上人。
怀里的人目光赤忱,温让被看得心绪翻滚,他俯身过去,唇瓣点在姜礼的额头,一触即离。
“礼阁的东家姓什么都不重要,小礼是我的夫人,不说自有道理,无论如何我都信你。”
姜礼抱住他,“睡吧哥哥,夜已经很深了。”
对于温让再一次回到教授课堂这件事,学徒脸上的雀跃隐藏不住,但又听见老师说自己要准备参赛,很少会有机会再来教授技艺,学徒们的心情又跌落回去。
温让好笑道:“论技艺我比不得父亲,论传授经验更是寥寥,唯一占了优势的应该就是没他那么严肃……”
底下的学徒立即就有人反驳:“温老师才不严肃,他讲课一本正经中带着诙谐幽默,通俗易懂得很,就是……课业留得太多,其余的无可挑剔。”
瞥见门外一片衣角略过视线,温让含笑收回目光,心想温钧果然将严厉留给儿子,将宽容给予他人。
还学会了偷听墙角,爹真是太可爱了。
“好好好,那我先看看你们每个人昨日的课业。”
众人摆出自己的艺品,稳稳当当地立于桌上,还伸手拂开并不存在的灰尘,骄傲地像是在孔雀开屏。
温让游走一圈,眼里的笑意逐渐加深,为宜州百姓手艺的精进惊艳,也为父亲因材施教的能力感到由衷佩服。
“父亲对每个人的天赋把握精准,并且善于发掘和扩大你们的闪光之处,我今日所见的每一盏艺品都独具风格,个人手法和设计理念虽不同,但也能行之有序,显出章法来。”
温让拱手作揖,“诸位今后定当大有所为,在此敬没有白费的时光荏苒,敬诸位的携手并进,敬所有云朝传承花灯的手艺人。”
“敬我爷爷和父亲,桃李满天下。”
姜礼转过来时正巧撞上偷听墙角的公公,他行为举止颇有些小心翼翼,似乎对学徒们对他的评价感到惴惴不安。
姜礼静悄悄走过去,尽量不吓到温钧,轻声道:“爹。”
温钧转头做出噤声动作,看清来人后面上浮现出窘迫和难堪,“原来是小礼啊。”
"爹,学徒们对您的评价一直都很高,小礼常听见宜州百姓对您赞不绝口,都说能够得您教授实在是三生有幸。"
虽说温钧知道姜礼有恭维的成分,但他依旧是被哄得心情大好,“温让之前要有小礼半分守礼规矩,我和你娘也不至于愁得每晚都睡不着。”
“少爷比之从前稳重很多,爹娘可以放宽心了。”
温钧又转头去瞧一眼,见温让已经坐在一名学徒面前指点,做了个手势让姜礼跟上,带着儿郎来到叙斋的后院僻静处。
“我知道你们在调查袁明泉,有什么消息吗?”
姜礼选择暂且隐瞒,“小礼愚钝,目前还没有什么消息。”
“那关于温家内宅里的奸细,小礼有什么想法吗?”
“小礼不好妄加论断。”
温钧若有所思,姜礼起身为他倒茶。
“我心里倒是有一个人选,就是觉得太过荒谬了些。”
庭外飘落一片雪白,两人同时转过头望去。
洁白晶莹的雪簇簇飘下,先是落地化无,地上盈满水色,其后铺叠堆积,层层白色压在光秃的树桠上,开出冰清的梨花。
学徒和孩子们一同从课堂里跑出来,在宽阔的院里伸手接住飞雪。
温让也走出去,对上姜礼灵动好奇的双眸,倏然笑开。
这是他们来到宜州后第一次见到雪。
这场雪越下越大,阻隔恋人相交的视线。温让沿着长廊跑过去,显得急不可耐,半分也等不及。
他与姜礼在这场雪里,同众人欢笑,暂且忘却世间所有的不如意。眼里有彼此,有众生,有平凡,有不凡,有前尘,有未来。
初雪最不容错过的就是那鼓鼓心声,在万籁俱寂之中犹如雷声轰轰,再细腻的笔触或是诗句都无法描绘形容。
温钧捻起茶盏,满饮此杯,抬头望大雪纷飞相映红梅,听院中人生及时行乐,忽然忆起当年也是在这样的景象下,袁明泉与温家决裂,背着包袱消失在风雪之中。
他们兄弟之间有过一场不算正式的告别。
那天的雪比今日还大,下得无边无际。
从那以后,京都再没下过一场雪。
但温钧和温老爷子从未走出过那个雪天。
“袁明泉,你到底有多少秘密呢。”
“我竟然不知道,你有一个比温让还大一两岁的孩子。”
温钧将一盏茶水喝出了醉意,他眼前模糊,将这片雪景割裂成万千碎片。
“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被蒙在鼓里。”
他不敢再想这个人,也不敢再深思下去,怕最后的结果自己承受不住。
温钧心中自嘲:“温钧啊温钧,你常骂小崽子做事欠考虑,只顾享乐不顾全局,可你又哪有他那样洒脱勇敢?顾虑太多,不是顾全大局,而是怯弱的表现。”
一个雪球砸到他的脚边,猝地打断温钧混乱的思绪。
温让手上又团了个不大的雪球,脸上是肆意的笑:“爹!您再坐在那儿装深沉,我手上的雪球就没轻没重喽。”
他愣住,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听见自家夫人的声音:“好你个温让,敢欺负到你爹头上去了,看我今天不收拾你。”
温夫人大步走过去牵住温钧的手,又为他披上从家里带来的外袍:“昨夜就同你说过或许会下雪,怎么还是忘了带件厚衣服?”
她为温钧系上结,勾唇道:“走,今日非得教训教训小崽子,免得他无法无天,分不清家里谁是王了。”
温钧随着夫人闹,也加入了进去,用手团个小雪球掷向温让,“冲我来!不许欺负你娘!”
温夫人借着大雪遮掩,面上悄然掉下一行泪。
当年袁明泉从温钧手中偷走手札后,温钧辗转于兄弟背叛的伤痛和自我谴责之中无法自拔。
从此温钧再也见不得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