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府里静的吓人,越瑛方踏进房间,还未与父亲见礼,便闻得一声怒斥:
“孽子!给我跪下!”
越瑛站住,默然看着越伯群,越伯群气得两撇胡须直抖,狠狠拍了下桌子大吼道:“孽子!你反了不成!连你老子的话都不听了!”
越瑛攥紧拳头,面上不显,终是双膝一弯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好好好,你当真是翅膀硬了,要乘风而起了!如今朝堂波诡云谲,谁让你出去丢人现眼的!”越伯群指着他的鼻子,怒目圆睁。
“丢人也就算了,你可知你做了什么!谁让你去求昭王的!”
昭王?杨姨娘闻言心里一惊,她只知晓越瑛在外为其父求情,却不知他竟去求昭王!那昭王是什么人?天子近臣,武将之首,与他们这帮文官最是不对付,文武两派时常在朝堂上争斗不休,说是宿怨也不为过。
“老夫宁愿死在牢中也不愿向那目中无人的黄口小儿低头!你去求他,是把你老子的脸面丢在地上让他踩!”
杨姨娘见情况不对,急忙上前替他抚着胸口“老爷莫急,先消消气,此事慢慢解决,莫要气坏了身子。”
“莫急?你让我怎么莫急?如今整个京城的百官都知道朗时野那小崽子为老夫求情!还顺带借此事做了皇帝的人情!明日整个越府的脊梁骨都会被戳烂!”
越伯群激愤不已,气得浑身发抖,吓得在场人个个如鹌鹑似地缩着脑袋,连杨姨娘都退后几步不敢再言。
“你以为自己做了别人就都不知吗?今日竟还敢乘着昭王府的马车回来,当京城人都是瞎子吗?你可知亏了朗时野,越府现在已经成了太子的眼中钉了!”
越瑛猛地抬头,嘴唇颤抖几下,欲言又止。
“逆子啊逆子,你置我于何地,置你两个弟弟于何地,置家族颜面于何地!我恨不得从未生过你!”
此话实在有些过了,越瑛脑子嗡的一声,神情如同茫然无措的孩童,越睿越琛也被他这话唬得一愣。
“来人!上家法!老夫今日就要让这逆子长长记性!”见越伯群发话,下人连忙去宗祠拿了家法来,那是一根手臂粗的漆黑棍棒,上头刻着越家家法,越睿越琛一看那东西就脸色大变,头皮发麻,他兄弟二人少有被家法伺候的时候,可就那屈指可数的几次,也足以让人心生恐惧。
那东西打在人身上又辣又疼,使点劲几下就能把人打的皮开肉绽,由此可见越伯群当真气狠了。
下人伸手来脱他的外袍,越瑛忽想起昨晚那些荒唐事,竟挣扎起来,他还有些武功在身上,下人一时按不住他。
“越睿越琛给我按住他!”越伯群握着棍棒瞪着挣扎的越瑛。
“大哥,得罪了。”二人上前按住越瑛,下人得了机会,三下五除二就去了他的外袍。
房里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你……你……”越伯群目瞪口呆,半天不能言语,莫说他,在场众人皆是惊疑不定。
越瑛脸色惨白,仿若失去生机的纸人。
“你简直荒唐至极!你老子在牢狱生死未卜,你竟跑出去与人无媒苟合!”越伯群脸色铁青,暴跳如雷。
“我没有你这般不知廉耻,自轻自贱的儿子!”他说着手上漆黑的棍棒便往越瑛身上招呼。
“说!与你苟合那人是谁!”越伯群使了全力,棍棒落在皮肉上,发出阵阵闷响,听得人牙酸。
越瑛紧咬牙关,冷汗从额上扑梭梭滚下。
杨姨娘瞧着一声不吭的越瑛,心中有了个模糊的猜想,瞬时心中大骇,若真是如此,她这儿子真是胆大包天。但她并不敢说出来,只敛了神色站在一旁。
无人敢上前阻拦,越瑛背上已是鲜血淋漓,皮肉都翻开来,越伯群气喘吁吁停下动作。
他把家法棍交给下人,连多看一眼都不愿看越瑛,挥手吩咐找人为他上药,然后关进宗祠,不许人给他送饭。
越瑛意识模糊,被人抬到祠堂,下人为他上完药就匆匆离开,祠堂门合上,他听见落锁的声音,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壁在剧痛中睡去。
是夜,杨姨娘正立于书桌旁磨墨,越伯群站在窗边凝望高悬空中的明月,他在牢中得太子赏识,若不是这孽子做下的糊涂事,他早已成为太子麾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与太子势同水火,近来皇帝势微,太子一党日渐壮大,加之有丞相一派相助,隐隐有取而代之的势头,没人不想要权力,他也想。他想起太子与自己说的话,这场角逐中昭王为皇帝党的人,太子现在迟迟未对他们动手便是在等他表明忠心,眼下看来,为了越家,他也只能狠狠心将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舍了。
“如今,也只能舍了你了,要怪便怪自己看不清吧。”越伯群喃喃自语,杨姨娘闻言,待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后,遍体生凉,眼神畏惧,官家人竟如此凉薄,连自己的亲子都可舍弃。
夜深人静,祠堂的门锁发出轻微的声响,越瑛自黑暗中睁开眼睛,盯着门口。
两道人影从门口晃进,越睿端着几个馒头,小心翼翼放到越瑛面前:“大哥,吃点东西吧。”
越瑛恍惚想起幼时自己常因练不好剑被越伯群责罚,也是关进祠堂两天不许吃饭,那时他这三弟和二弟便常常悄悄给他送吃食。
越瑛以前也曾照拂过二人,不说感情多好,他们兄弟间也算的上和睦,越琛沉吟片刻,终是念着那点情谊劝他:“大哥,你还是去找父亲低个头罢,你也是越家的儿子,父亲定然会原谅你的。”
越瑛闻言,万般心绪涌上心头,愁绪交织,他面色憔悴,似是在问自己又似是在问他们:“我真的做错了吗?”
兄弟两人无声对视一眼,不知是不敢答还是当真不知,皆未搭话。
须臾,越瑛气息不稳,忽然提高音调:“颜面扫地……颜面扫地!呵!我殚精竭虑最终就得到这么个结果吗?”
今日一遭他怎会想不明白越家已经站了太子的队,而今他无知无觉搅了浑水,按越伯群的性子,大抵明日他就会被驱逐出府吧。
如今他才明白,他一直在自欺欺人,越伯群不再教他武功,他就自己练,先生嫌他愚钝,他便私下自己用功,哪怕蛊毒一事也从未怪过任何人,他以为自己心性淡泊,无论面对什么都能淡然处之,可现在看来,他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不在乎,只是一直在压在心里罢了。
越睿越琛见他此状,心里都不是滋味,他二人虽知晓大哥苦处,却是不敢反驳父亲,只因在这个家,父亲就是天,是最大的掌权者,他们以后还需依仗家族和父亲的权力。
他们清楚知道,人人在外称道一声越公子,这声越公子称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背后的家族强权。
但话又说回来,豁出面子为父求情,那些世家子弟虽明面上不说,却私下对他大哥多有赞赏,思及此,二人皆是面皮一红,面带羞愧地转过头去,他们是清楚的,父亲入狱这段时间他们听从姨娘的话从不在外抛头露面,只怕因此事碍了官途。
“大哥且早些歇着吧,我们先回了。”越琛告了礼便拉着弟弟转身离去,似脚下生风,那门随着兄弟二人离开再一次关上,房里再次归于寂静,越瑛疲惫注视着盘子里几个白滚滚的馒头,慢慢伸出手去。
将军府内,高悬的昭王牌匾已被下人摘下,朗时野上完朝回府便被徐霁念了一路,“你说说你,办的都叫什么事?那王位本来就不要的,给那帮老匹夫求情也是为咱们自己铺路,拿这事去威胁人家行不轨之事,你这是君子之举吗?”
被他的碎嘴念烦了,朗时野呛他:“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君子,你这操心老妈子一样的碎嘴什么时候可以改改?听着就心烦。”
“你!”徐霁被他呛的剩下的话都堵在喉咙说不出。
走着走着朗时野停住脚步,徐霁贱兮兮凑上去:“咋啦?后悔了?”
朗时野没理他的揶揄,剑眉紧拧,问:“大晟有多少天乾地坤?”
“啊?”徐霁被他问的一懵,不解地答:“和我们刚来时调查的一样,天乾共二十一人,地坤不足十人,此后再没出现过有类似特征的人。你为什么这么问?”
“你查过朝臣了没?”
“朝臣?查他们做什么?他们里面又没有,等等,你不会想说”徐霁的话忽然卡在半道上,嘴张成了圆形,“这,这不可能吧……”
“你仔细查过越家没有?”朗时野正声道。
“查过了,那天与你汇报的就是全部了,难不成,这其中还有什么隐情?”徐霁迟疑地看着他。
“昨日,我并非有意与他行那事,只是拉扯间我闻到一股味道,和信香很像,受那味道影响竟一时控制不住。”朗时野回忆着昨日的情形,似乎他的失控就是从闻到那味道开始的。
闻言徐霁也低头思索起来,他也是天乾,但并未闻见过越瑛身上的任何味道,想来应该是漏了什么地方,“我会再去查探。”他道。
朗时野点头,忽而想起什么,问他:“你昨日怎么送他回去的?”
提到这个,徐霁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叫了带咱将军府的马车送他回去,怎么样?这主意不错吧,他爹看到这么威风的马车送他回去,肯定要夸他一番。”
“你……知不知道你闯祸了。”朗时野一脸惨不忍睹,“越伯群是文臣一派,和我领头的武臣素来不和,你用将军府的马车送他回去,他不被赶出来都算好的。”
徐霁得意的神情立时僵在脸上。
越府,屋外绿意盎然,初春的寒意将散未散,越伯群带着家眷和族老来到宗祠,越瑛似是早有预料,撑着墙壁站在门外看着他。
父子俩在寂静中对望,越伯群神色竟也露出一点复杂。
越瑛侧身让开他和族老,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等待着。
越伯群拿起卷宗,上头记载了越家这一辈人的名姓,他展开卷宗,提起毛笔,扬声对周围人说道:“孽子越瑛,违背家规,犯下大错,越某作为其父,为越家名誉,将其从越家除名,断绝血缘关系,由列祖列宗和族老作见证!越瑛从此往后与越家再无瓜葛,死后也不得入祖坟!”
他说罢,大手一挥,将越瑛名字从上划去。
凉风卷过,无端让人发寒,杨姨娘紧紧身上的披风,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怜悯。
越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早就料到会发生什么。
他平静上前,膝盖一弯跪在地上朝摆满牌位的供桌前,三次叩首。
他站起,复又向越伯群三叩首:“多谢父亲与越家多年栽培,越瑛不成器,与越家缘分已尽,此一去,再不复返。”
越瑛说完便起身离去,众人看着他离开,皆是心绪万千,越睿眼睛湿润,直觉他大哥这一离别后怕是都不见了。
他走至府门口,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这个他从小长大,称为家的地方。
朱瓦白墙,物是人非。
几十载父子情终抵不过权力的诱惑。
将踏出门,后头一小侍女匆匆赶来,“大公子!”越瑛转头,小侍女往他手中塞了一把伞,“公子带着伞吧,马上要落雨了。”
她是绮罗仙留下来照看越瑛的侍女,只可惜是家生子,卖身契都捏在越家手上,没法跟着越瑛走,越瑛平日对她们这些侍女多有照顾,如今给他一把伞已是她最后能为他做的了。
小侍女眼眶通红,朝他行礼:“素衣就送到这里了,公子保重。”
越瑛点头,弯起一抹笑:“保重。”
越瑛拿着伞抬头望着铅灰色的云翻卷盖过湛蓝的天,暗自庆幸,幸好姑姑不在,要是让她瞧见自己这狼狈模样,指不定又要气恼他一番。
小雨忽至,淅淅沥沥落在石板路上,街上小贩抱怨着支起雨棚。
越瑛撑开伞,步入茫茫人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