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路上行人少了,雨也小了,越瑛仍是不紧不慢地走着,着急回家的路人匆匆与他擦肩而过。
行至一宽巷前,忽听得一阵吵闹声,越瑛驻足望去,宽巷一户人家门前,几个布衣百姓正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他本无意探听他人隐私,却听到类似“失踪”这样的字眼却实在无法让他不在意,于是停下来站着听了一会儿。
为首裹着头巾的婶子脸上堆满惊慌,朝着另外几人说:“可不得了,听说又有人丢了,是张铁匠家的儿子,昨日上午丢的!”
“啥?咋又有人丢了?这京城近日咋也不安全了!哎呦!”那门牙凸起的矮个男人一拍大腿嚷道。
他旁边的妇人狠狠拧了他一把,“你给我小点声,生怕别人听不着怎的?”
年纪看着老些的男人不住摇头:“造孽啊,上个月才丢了孩儿他爹,今日连儿子也丢了,张家那口子一个女人咋过喔。”
言罢,众人皆是一阵唏嘘,突然有嘚嘚马蹄声踏过石板路,马蹄踩在积水的洼坑里溅起大朵水花,佩刀红衣的官兵御马疾驰而过,看方向似乎是西街口那片区。
方才几人早就在听到马蹄声后四散而去,若是往常,这失踪案越瑛定要查上一查,只他这几日遭了太多劫,一时自顾不暇,也无心再去管那闲事了。
他转过身,只管走自己的路,已过戌时,他得找地方落脚了。
只他那时若是想到在这里也会遇到朗时野,肯定打死不会走这条路。
精致的油纸伞掉落在地,越瑛被按着肩膀推到墙上,一墙之隔的拐角处,灯火通明,有官兵正在四处搜寻,他正要挣扎,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别动!噤声。”
温热的鼻息打在他脸侧,越瑛瞧着眼前人熟悉的面容,无可奈何地闭上眼,他现在最不想看见的就是他,不是冤家不聚头,真是孽缘,竟是随便上街走走都能遇到一块。
待那些官兵离去,越瑛一把推开他的手,“将军可是大半夜做贼来了?还是就喜欢对人行登徒子之举?”说罢瞟了一眼朗时野身上的夜行装。
朗时野被他说得一愣,奇怪道:“朗某还想问越公子,半夜不回家上街上晃悠什么?”
他不提还好,一提便勾起越瑛一肚子火气,满腔怒火霎时被点炸,他怒道:“将军问得好!托将军的福,越某现在四海为家,你若是再不让开,今夜便要席天幕地在这街上露宿了!”
朗时野闻言,眼神里充满难以置信,“你,竟是真的被赶出来了?”
越瑛懒得再和他费口舌,捡了伞便要走,朗时野抬手拦他,他手一抬就以伞为剑向他攻去,朗时野急忙后退招架,见他让开道,越瑛抽回伞转身就走。
“等等!越公子!越瑛!”朗时野快步赶上他,瞧着这人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暗叹越伯群那迂腐顽固的老酸儒太不讲情面,亲儿子说赶就赶,但终归是自己害得人家无家可归,该负责还是得负责。
“你若没地方去,可随我回将军府暂住一段时日。”
“不去。”
“时辰晚了,马上宵禁,客栈都闭门了,就当是我对不住你,给你的赔礼。”
越瑛撇头去看他,见他神情诚恳,且说得也确实是事实,这一路上他走走停停,所见客栈全都闭门挂牌,若不去将军府今晚恐怕真要露宿街头。
思忖一阵,如今生存问题最重要,况且自己堂堂一个大男人,总是揪着一件事不放似乎有些矫情,也是他求人在先,朗时野只是顺势而为,看他也有意掀过这一页,不如就承他的情顺水推舟把这件事带过去,先解了一时之难,事后就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越瑛沉吟片刻,又望望四周夜色四合,一片寂静,无奈地点头。
得了应答,朗时野松了口气,带着他朝将军府走,临到街口时换了条道,越瑛心里疑惑,却没问出口。
朗时野看出他的疑问,简短解释道:“近来西街口失踪人口增多,官府加派了人手守在那片区,从那走会引人注目。”
越瑛扬眉,意有所指道:“你是上头亲封的将军,又为何偷偷摸摸的?”
朗时野走在前头,越瑛只能看见他模糊的背影,只听他漫不经心地答:“怕被坐在上面那个老头儿怀疑,麻烦。”
他倒是什么话都敢说,只是越瑛从话中听出,他和皇帝的关系似乎不如明面上传的那么好。
朗时野答完话后越瑛也没再出声,周遭除了隐约的脚步声和虫鸣一片静谧。
一路无话。
将军府倒还如之前一样破损,摘了牌匾后更甚,与别的府邸放在一块叫人看着寒酸。
一日不到,兜兜转转又回到这地方,此时他的境地又换了个,比上次更惨了,思及此,越瑛一时五味杂陈。
“将军府虽不如越府气派,简陋了些,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越公子可放心居住。”朗时野忽然转向他说。
“本就是借宿,何谈什么简不简陋,将军肯借我暂宿已是解我燃眉之急,怎敢嫌弃。”
“那就好,”朗时野给下人打了个手势,遂接着问道:“这几日事多繁杂,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这人,他明明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还非得亲口问。
越瑛沉默一会儿,若是以前,他定然不会在此事上纠结,只如今他已被逐出越家,他的名姓怕是也不能用了。
若用母姓,当真是不巧,他的母亲也姓月,虽不同字但同音。
似是发现他的难处,朗时野适时开口:“若是实在纠结,那便还叫你越瑛吧,左右只是个称呼。”
越瑛瞧着他,轻轻点了下头。
他跟随下人进了客房,客房物什家具不多,却收拾得十分干净,越瑛摸过桌面,上面还有点湿润的感觉,当是刚刚才清扫干净的。
他累了几日未曾好好休息,洗漱完后便吹灯歇下了,朗时野看着房里灯火熄灭,一片黑暗,转身往书房走去。
方一坐下,就见门外人影鬼鬼祟祟,朗时野皱眉,语气不善:“徐霁,还不进来在门外鬼头鬼脑做什么?”
徐霁闻言,快步走进来,他的视线上下打量着朗时野,活像在看猴。
在朗时野忍无可忍之际他终于开口:“老大,你没被什么东西上身吧?那个越瑛,你怎么又把人带回府了?”
知道他要问,朗时野捏捏眉心道:“你就当我是良心发现。”
徐霁直呼惊奇,“你这混账一样的家伙善心大发了?真是邪了门了,难不成关山月拜那座庙这么灵?改日我也去拜拜。”
朗时野瞪他一眼,“之前借了他的名头,才让我们的计划如此顺利,如今他无家可归,也有我们一份在里面,你要让我看着他流落街头吗?”
“啊?越瑛真被扫地出门了?就因为坐了咱将军府的马车?”
“不单是因为这个,越伯群怕是早就上了太子的贼船,此次借越瑛一事来向太子示好罢了,将军府不过是个引线。”
“啧啧,这大晟皇帝和太子也真是奇葩,从未听说过爹和儿子斗得死去活来的,最近朝里有风声皇帝要废太子,太子这么着急这事怕是十有八九是真的。”徐霁摸着下巴啧啧称奇。
“不过他这爹也忒不讲情面了,好端端的儿子说不要就不要,果真是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朗时野提笔着墨,雪白的纸条上不一会儿就多出几个遒劲有力的字,他卷起纸条,抬手唤来苍鹰,将纸条放入鹰脚的信筒中,伸手往窗外一扬,那鹰扑棱着翅膀从如墨的夜空中悄悄消失。
徐霁瞅着那只鹰飞走,转了头对他说:“老家那边传信来了,边境最近安稳得吓人,万晋军都不来了,这边恐有大动作。”
“我知道,近日京城频出失踪案,今日我去探查时发现来巡逻的官兵有两拨人,一拨我认得,是吴统领的人,还有一拨,行事像太子的人。”朗时野食指拇指抵着下巴,分析道。
“人口失踪?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若只是一两件兴许还没什么,但据我听到的,这月光是报案的就有四起,在这种关头失踪那么多人,还都是青壮年,很难不让人多想。”徐霁抱着手,靠在桌案旁。
“需要大量人力的事无非就这么两件,一是修筑大型工事,二是……”
徐霁的眼神锐利起来,接上他的话“打造兵甲等军事用具。”
两人具是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和戒备,朗时野续上灯油,暖黄的烛火影影绰绰跳动着,房间里气氛却凝重如霜。
将军府书房的烛火一直亮到天明,天边翻起鱼肚白,徐霁才从房间走出,一出门便直奔马厩,骑马顺着小道一路向城外奔驰。
越瑛休憩一晚,卯时三刻就早早起床,自个儿洗了漱,随意吃了几个鲜果填肚,绕道去逛了逛将军府。
这几日他也算熟悉了将军府,无事可做只能四处走走,朗时野不知在忙什么,连带他那个副手也不见人影。
如朗时野所说,将军府外头看着简陋,里头却是什么都不缺,譬如这个翠绿红绕的庭院,庭院中还专门修了供人玩乐休息的木亭。
踏着青石路走进木亭,清晨的木凳上还沾着昨夜的寒湿,他捡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下,恰逢一株开得正好的杏花伸过花枝,晶莹饱满的露珠挂在绿盈盈的叶片上半坠不坠。
在越府时越瑛喜欢早晨起来练剑,哪怕武功半废也从未懈怠过,而今自己净身出府,除了素衣给的伞身上一个子都没多带,若不是昨日朗时野愿意收留他,只怕就是那客栈开着他也只能露宿街头了。
当时气上头脑,失了理智,说出的话也甚是没脑子。
“越公子好情趣,大清早跑我这庭院里赏花来了。”沉稳的声音从墙后传来,朗时野又熬一个通宵,正打算去膳房找点吃的,顺带看看越瑛,谁知一问侍女才知道他大早就已经出房间去庭院了,捡了几个冷饼啃啃,他也绕道过来。
正巧就看见这么一幅美人赏花图,他也是个爱美之人,也就静静靠在墙角下欣赏了一会儿。
“将军的庭院实在生机勃勃,只是站在这里都心旷神怡,越某路过心生欢喜便多在这坐了一阵。”越瑛回神,语气淡然。
“又没说不让你坐,我这庭院闲置至今,越公子一来终于派上点用处,平日都无人来此,这花就是开了败了烂成花泥也没人看。”此刻朝阳初升,朗时野迎着曦光步步踏上木亭,风摇杏木,沙沙作响。
越瑛仰头瞧着他,只见他笑得不怀好意,背着手低头看他说:“这庭院以后你想来便来,只是朗某眼下有一事想请公子帮忙,不知公子肯不肯赏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