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荒心里怕秦荼会将她遣回烟城，不过秦荼看起来似乎另有打算，没有提起让她回去这件事。

外头的天还是灰白，欲明未明，秦荼拢了拢衣领，遮住那道分明的疤和惹眼的白，又将烟斗凑近嘴边，皱眉和唐荒大概说了些目前形势，道：

“白子衿自苍岩村一路向东，最后在南城和烟城交界地带徘徊，想来是冲着你去的。云在那边本是护你周全，现在你过来了，她也没什么理由待在那里。等处理完白子衿便让她回来罢。”

她和李罕勾结在一起，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沟通了尚且被诸神封印的云中君，帮着李罕拿到神赐的雷杖。李罕在秦荼身边潜伏多年，只做一些洒扫庭除的杂活，看起来人畜无害的，也是她一时不察才被偷袭成功。

“……只师傅一人么？”

唐荒不免有些担忧，白子衿在秦荼这讨不了好，但好歹也是朱雀血脉，传闻吐息之间便能火烧整个山头的妖物。云对上她……结果还真说不准。

“没事，参了已经过去了，别担心。”秦荼磕了磕烟斗，草药青灰簌簌落下。

烟斗突然被人很轻地按下。

“好，不担心这个。秦姐姐，您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整夜没睡，我给您弄些红枣桃胶糖水补补精神如何？”

年轻人目光很专注。

秦荼恍然才发现自己已经吞云吐雾一整夜了，虽说是安神缓和的草药，不比烟草，但毕竟是药三分毒，还是有些不知节制了。

“你？”

秦荼顺她意思放下烟斗，饶有兴趣地托腮看着她：“你也一夜没睡，仔细切红枣把手指切了。”

“不打紧。您就等着尝尝我的手艺，好不好？”

唐荒永远那副好脾气的样子，面对秦荼的调笑也只是腼腆地弯了弯眉梢，软声央她“好不好”。

秦荼垂了垂眸，声音清浅带笑：“那自然是好的。”

就好像她们还是在三年前，没什么忧虑的时光。或者说，对唐荒而言没什么忧虑的时光。

唐荒是为了秦荼专门学的厨艺，她的想法也是很简单，秦姐姐很有些贪恋凡间烟火的感觉，她便想要弄些糕点哄她高兴，不过她没打算专门告知她。这三年她默默学手艺，已经能将糕点做得和江南水乡的烟雨一样暖绵。

比如这一碗桃胶糖水，唐荒慢慢熬得细密黏稠，清甜不腻，再细心放凉了些才端给秦荼。入口是细密甘甜，温润养生。

秦荼不用进食，本来吃些东西就是消遣消遣，下人一般是不会准备吃食的，何况她不会吃经过他人之手的东西。不过对象既是唐荒，秦荼竟然没有起一点怀疑，很是自然地便接过碗，喝完还温声夸奖她手艺好。

“您喜欢吗？”

秦荼帕子在唇角优雅地拂过，倒是很真诚：“喜欢的。”

秦荼胃口叼得很，本就金枝玉叶，不幸又是大富大贵，两百年来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唐荒能有这样的手艺确实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的。

唐荒笑了一下：“那依您看，留我在您身边服侍，端茶倒水，做些点心什么的可好？”

秦荼动作顿了顿，看着唐荒的目光依旧温和，只是带上点审慎，慢条斯理放下帕子：“怎么突然想要在我身边做事？”

唐荒避而不答，只是轻轻央求：“好么？”

秦荼沉吟片刻，稍稍皱了皱眉，看得唐荒手心都开始冒汗，一向冷静自持的小刀客紧紧盯着她，生怕被拒绝。

好在秦荼点头应允：“也好。”

秦荼想着还是将人放在身边放心，山海庄局势复杂，与朝廷中交往也是暗潮涌动，多有交锋，小刀客性子耿直天真，不善对付这些事。不过这些是冠冕堂皇的话，于秦荼自己私心……她其实也有些贪恋少年人赤忱干净的情感。便是没期待唐荒能有所分忧，有个人在身边说说心里话，也不至于过分孤寂。

这样想着，秦荼漫不经心看向唐荒，却看见年轻人黑黝黝的眼眸泛起的些微星光，眉梢的喜意几乎压制不住，干净得很。

秦荼心弦被无知无觉地撩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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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间人族和妖族僵持不下的局面已久，山海庄一手促成了两族贸易往来和文化交流，使得形势不太严峻，原是互不干政的局面，一直到山海庄庄主入宫称臣，又道是传神旨意，朝野皆惊。

秦荼没有想要得到什么权势，更不想干涉朝政，只是想要借皇帝之手有所动作，思来想去便觉得若能得到皇帝信任，称臣无何不可。人妖两族素来不信任，称臣是让皇帝放松警惕，不至于连宫门都不让她进。她和山海庄一向都是中间人的状态，并不代表妖族，也不至于使得妖族面子威严上落于下风，若能和和气气解决定康城之乱，再好不过。

若是直接动用山庄兵力自然也可，但是于双方都讨不得好，更会使百姓受苦，于秦荼初衷背道而驰。

山海庄庄主称臣，皇帝果然大悦，可是又疑心，并不信任她。秦荼入宫觐见，她一向是善言辞又惯会鼓动人心的，一身落拓清隽之气，很是迷惑人，言辞颇为恳切，一番谈心，一连几日，皇帝竟还有一次与她请教神鬼之术以至于过了夜半还不觉。

不问苍生问鬼神。

秦荼心中思量很多，不过都藏着不表，一面是宽和的神医，一面是权势滔天的山海庄庄主，一面还要装作是尽心尽力的人臣，周旋于各种场合之间。

与帝王商议，为的是大改定康城风水以防万一，必要修宫殿改河道拆房屋，一番免不了民生怨怼，秦荼承认自己是有蛊惑迷乱的心思在的，要忽悠着皇帝做出这些事，确实不像是忠臣该做的。

可是她口中天灾所言非虚，只是凡人难信罢了。

朝中不乏刚正不阿之辈，言辞激烈，直斥秦荼妖言媚主，当诛。

秦荼自然是能料到的，倒也不是太担心，她本就没打算青史留名，各种骂名都是担过的。不过担心山海庄众人咽不下这口气，故而有所隐瞒遮掩，可惜妖怪要打探消息可比凡人容易的多，山庄果然有人不满，妖怪慕强，秦荼这般少不得被诟病，又有极为忠心者看不得秦荼受这冤枉，商议着要暗杀了那些个大臣，秦荼哪能不知道他们心思，连连召集，三申五令。

激烈者直接跪在她堂前，谢过她恩情却又请辞，却不说缘由。秦荼当然知道缘由，也知道山庄素有不满，妖怪多坦率，让他们更多思量藏下锋芒谈何容易，何况妖怪本就不关心人族死活，为着人族这般抹不开面子，着实让许多妖怪气恼。

秦荼也不生气，反而出言挽留：“既念我恩情，还请再为我做完这件事，祝我成就伟业。”

秦荼平日威望甚重，便是看在她面子上，山庄众人好歹安分了些，又觉得那些个凡人好对不起他们，好生伤心，他们费劲心血要保住定康，换来的却是白眼相向。

秦荼一天天的头都大了。

好在身边的小人儿很是顺心如意，总是变着法子给她做些糕点甜食，记着她服药的时间，帮着她端茶倒水煨药，时刻记着冷暖，照顾起居无一不妥，让批阅文书的寒夜都不那么难熬了。

“秦姐姐，该用药了。”

唐荒将亲手熬成又稍稍放凉的汤药端来秦荼桌上，秦荼伤口总不见好，用药是秦荼亲自配的，唐荒固然忧心，可想要问问情况都无从开口。一来是觉得打扰她，二来……

秦荼必然是心中有数，可说倒底没有必要让唐荒也知道她伤口是怎么样。

“辛苦。”

秦荼揉了揉眉心，将汤药接过来一饮而尽，眉间没有一丝蹙起，面不改色。但是唐荒却将一个小碟子递了过来，上边放好满满的蜜饯。

秦荼露出温和微笑：“你倒是有心了。”

唐荒记的清清楚楚，在苍岩村那一回，秦荼很罕见显露出脆弱神态来，只道是参了给的药苦，实则是卿否死后无人挂念的日子苦。

唐荒都记得清楚。

她隐隐希望，这般日子久了，秦荼再看到蜜饯想到的不再是师傅离自己而去，而会是她唐荒。

思念三年的心上人就在身边，唐荒平心静气是不可能的，有时候只是看到秦庄主低头看文书时露出的一点洁白后颈，少年人都会耳尖发红，生出些遐思和……僭越的想法。

比如，克制不住会去想，一向是温和自持的庄主大人要是被欺负得狠了……会不会落下泪来。

她不曾见过秦荼哭，秦荼向来是游刃有余又从容淡定的，但是在床上就不一定了……毕竟秦荼虽然性子骄傲又坚韧，力气却绝对没有她大。

秦庄主身子很软，她抱过的，娇贵得很。或许轻轻一掐便能留痕，唐荒是舍不得的，可是要是低头去吻……

那些荒唐的梦境并没有停止，唐荒一面沉沦，一面觉得自己罪不可赦。

可是一对上秦荼略显疲倦的目光和总是有些微拧起的眉毛，唐荒这些有的没的心思便歇下了。

山海庄庄主很忙，唐荒恨自己不能为庄主解忧，又担心她这样操劳太累，对这份感情更是闭口不提，绝不会让秦荼再生出半点思虑为难。她知道她的秦姐姐对她一向心软，连重话也不曾说过，唐荒不愿意让这份细微的偏爱变成她的筹码，让秦荼还要费心思温和劝她。

嗯，她知道秦荼不会接受这份感情的，至少目前不会，秦荼也不会斥责她的，只会劝她。

好在唐荒有的是耐心，并且也很想为秦荼分忧，她虽然不擅长朝堂和山庄上的这些弯弯绕绕，却也有擅长的事情。

山海庄刀堂初一的号终究还在她身上，此次回来免不得和同僚有所见面，这个位置眼红的人多得很，妖怪尚武，多有直接放话要与她一战的。

唐荒全部接下。

她不是争强好胜，而是考虑到秦荼分身乏术，一时难以管制山海庄之中蠢蠢欲动之辈，有心要帮着秦荼立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