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发现不对的还是风吹圭介,因为和叶绒算是邻居,他对叶绒的习性多多少少了解的都比别人多一些,起码他知道,叶绒从来不会在晚上忘记锁门,甚至于都没关上门,而是大开着,屋内却一片漆黑。
两个人停在门外,风吹圭介拽着春野武藏的胳膊,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武器。
这个不算大的卧室里,着实是有些过于黑暗了。
分明走廊上还亮着灯,房间也开着门,可从门框的位置开始,内里却仿佛和外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里面漆黑一片,视线落进去就像是突然就瞎掉了一样,除了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那里面简直就像是一个黑洞,和门外的光亮之间,充满着无法缝合的割裂感。
“叶子?”
春野武藏试探地叫了一声,但是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内心涌上极端不妙的感觉,他和身边的风吹圭介对视一眼,两个人都放缓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门框,一点点地向里面探入。
“叶子,你在里面吗?我和武藏进去了哦!”
一边前进一边试探着呼唤里面的人,越是靠近又越是发现里面黑的极端可怕,两人的神经愈发地紧绷,心跳都跟着变得不那么平缓了。
缓慢走进屋内的两人拼命地往里盯着,生怕里面忽然给他们来个进门杀,紧张之下却没有注意,随着两人的进入,门线出那仿佛空间割裂般的黑暗突然开始消退,就像是被光逐渐驱逐,又或者是完成了什么任务功成身退,倒带一般向内收缩,且十分有层次和节奏感。
走进门后风吹圭介顺手开灯,灯泡刷地就亮起来,屋子里残余的黑暗就像被戳破的泡泡,啪地吐出一个苍白冰冷的叶绒。
春风二人组首先确认了屋子里没有什么危险存在,然后快速地靠近床边,把那个半掩在被子里的人摆正。
“叶子?叶子?!喂,快点儿醒过来,你没事吧叶子?”
手掌握住的肌肤潮湿且带着冷意,着急的春野武藏瞬间心跳失衡,泛白的面色都浮上了潮红,看着气色都好了。
风吹圭介蹲在床头,伸手从他的额头摸到脖颈,最后还趴在叶绒胸口听了听他的心跳:有些迟缓,但好像没什么大问题。
只懂得一些简单急救的风吹圭介皱紧了眉头,沉思两秒觉得还是先送医疗室检查一下。
浓密且长的睫毛抖了抖,感觉到光芒刺目的叶绒缓缓睁开了眼,一睁眼就看见了正弯腰打算扶他起来打算送医的春野武藏。
‘梦’里的刺激令叶绒双目充血仍未消退,绷着脸的春野武藏一错眼就对上眼白泛红瞳孔涣散的一双大眼,一瞬间差点儿被吓到心脏停搏,手下一松直接给叶绒的脑袋重新掉在了枕头上。
“叶子?” 这是……怎么了?
脑袋不轻不重地被震了下,大脑一片混沌的叶绒循着声响望过去,缓缓回神。渐渐聚焦的黑色瞳仁恍如两点深不见底的黑洞,被叶绒盯着的春野武藏控制不住地浅浅后仰,脊背发麻。
就在那一瞬间,他仿佛感觉到了极为可怕的......杀意?可是,为什么?
还是说,是错觉?
然而就在他身边的风吹圭介警惕的双目已经盯在叶绒身上,他紧紧地靠近春野武藏,一手放在他的肩上,另一只手也已经放到了大腿外侧的武器上。
那一瞬间的杀意他当然也没有错过,而作为一个战斗精英,他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直觉:现在这个叶子,太危险了。
黑洞洞的眼睛在春野武藏身上盯了片刻,而后胡乱地晃荡了两个来回,终于跟得上反应的身体促使叶绒猛地侧过身干呕了一阵——他的嗓子里仿佛还残留着什么腥涩腐臭的东西,就那么横在那儿,如鲠在喉。
他深深地弓起腰背,扶着胸膛徒劳地干呕着,就对着干净柔软的床铺,却浑不在意。
而他当然什么都吐不出来,毕竟他已经有段时间水米未进,胃里早就空空如也。
“叶子?你哪里不舒服,是生病了吗?要不要去诊疗室看一看?”
春野武藏也从那阵悚然的寒意里挣脱出来,他看着叶绒难受的样子,不由自主地就去伸手扶他,和往常一样担忧起来。
就在他身旁的风吹圭介犹豫了一下,放下了按在大腿外侧的那只手。
叶绒本能地躲开,整个人却无力地砸回床上,四肢和头颈都随之缩了缩团成一团,好像在躲避什么很可怕的东西。
他似乎还在那个不断切换的噩梦世界里无法挣脱,不停转换的画面和落脚点令他头晕目眩,大脑里全是浆糊。
落空的手在空中停了两秒才收回去,春野武藏有些受伤,更多的却是茫然:“叶子?”
他是有哪里又得罪他了吗?他毫无印象。
叶绒缩在那儿,片刻后微微舒展些许身躯,脑袋面对着几步外冰冷的墙面处,没有给出更多明显的回应。
“喂!我说……”
过了一会儿,耐性向来不怎么出色的风吹圭介伸手想把人拉起来,他蹙着眉,倒是没显出愤怒的样子。
但是床上没有声响的人却先一步动了,苍白的手啪地握住风吹圭介的手腕,看不出有用力,却轻而易举地把他一个成年男人甩出去,踉跄几步,直接撞到了墙上。
“什么……哼!”
“风吹!”
并没有预料到这一幕的风吹圭介闷哼一声,在春野武藏的惊呼中扶住墙面,将将站稳,就看见那只刚甩了他的手一把抓住了春野武藏的衣襟扯向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起来的叶绒,然后砰地一声闷响,两人重重地碰了个头。
“嘶——”
“武藏!”
春野武藏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风吹圭介心中一提,刷地就冲了上去,然后被叶绒侧目一个森冷的目光钉在原地——那带着浓浓寒意的目光,他甚至感觉自己下一刻就会被杀掉,身体已经违背他的意愿完全僵硬,就连呼吸都压到了最轻最慢。
春野武藏扶住叶绒的肩膀让自己不至于倾倒,他不解地和叶绒对上视线,那双泛红的眼依然泛着红,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被水意浸透,湿漉漉的,带着扎人的刺,像碎了一地的玻璃酒瓶。
他到底是怎么了?
春野武藏的心口紧揪着,他想问一问,又晚了一步没能开口,便只好听叶绒干涩得好似生了锈的嗓子,吐出带着铁腥气的字:“我是什么?”
叶绒一字一顿,说的是字正腔圆的种花语,每吐出一个字,手上的力道就隐约的更重一分。
春野武藏一时间竟没能听懂,但从高斯给他翻译过一次后他也是抽出了时间去了解学习叶绒的母语的,稍缓了片刻,他还是听得出,却没有听懂:“什么?”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们又是什么?”
叶绒重复了一遍,那每一个字都仿佛微风中白绒饱满的蒲公英即将被掐下时,那双小心翼翼的手,颤颤巍巍,唯恐偏差点儿方向,便会毁掉一团完美的洁白脆弱。
“我……”
春野武藏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肩膀忽然沉重地落下一直温热的手掌,他稍稍脱开叶绒放松的力道,抬头看见面色平静却眸色深邃的风吹圭介,顺着有更多空余观察的风吹圭介的视线看过去,是一面冰冷的墙壁。
那面墙实在平平无奇,只是在离地不足半米的地方糊着几张老旧的废报纸——他还记得报纸下面是叶绒不小心一脚踹掉几块墙皮的斑秃,就连报纸都还是他帮忙临时从堆积废弃物的角落里翻找出来糊上的,说好的要重新粉刷,他们却都已经忘记了。
那几张报纸上的内容原本没人在意是什么,因为他早就已经看过,而叶绒,叶绒若不是认真去看去翻译阅读,他根本就不会知道那上面写了些什么东西。
可是他现在显然是仔细去看了,而那些报纸上,其中一张黑白的图片下用浓墨重印着那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某些人对他们的‘英雄’的歌颂和崇敬,虽然紧挨着那下面就是另一些少数人的激烈驳斥和谴责,细小的字体和狭窄的版面真是可笑又可怜,也更可悲。
春野武藏下意识地看了看眼眸中带着说不清的血腥味儿的叶绒又看了眼那面墙,并不很远的距离,若是以叶绒刚刚蜷缩的位置望过去,只是能恰好看到那几张旧报纸上的偏中等或更大的字。
可他知道叶绒的视力有多好,而那几个大的字也同样不是什么能够被仔细阅看的。
本就不佳的脸色缓缓褪白,只是眨眼间唇色更白到他下一秒就会不治身亡的惨烈模样,脑子里更是炸响一道道雷鸣,一直从头顶劈到灵魂的脚底板。
就这么一瞬间,他已经不能更理解发生了什么,也不能更明白,叶绒的那两句话,到底是在问什么。
‘如果它们都算是英雄,那么他们又算是什么?’
毫无意义的眼泪汇聚在眼底又不敢掉下去,春野武藏苍白的唇抖动着,回应不了他任何一个字。
他多明白,那是他们无法挣脱,不可辨驳,也永远都冲刷不掉,赎不了的,那么恶毒的罪过。
肩头的手掌紧了紧,风吹圭介木然地站在他身边,脑袋里闪过上次打群架时叶绒那甚至算不得愤怒的恼火的脸,被打的满身伤后看他骄横离去时心下松口气的庆幸一下子便粉碎的彻彻底底。
原来,他们所以为的结束,却根本是,从未开始。
叶绒的长相乖巧,性格随和又开朗,身上几乎从来不会生出多么尖锐锋利的气息,可现在他满脑子的血色霸占着每一根神经,此刻他就那么坐着,却仿佛一把滴着猩红血滴的利刃,随时都会发起一场屠戮。
他没有对任何人动手,哪怕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满心的戾气,但他仍旧没有真的弄死眼前的人,他甚至都没有想过要听到什么,关于他问题的,来自眼前人的回答。
他的脑袋混沌着,噩梦里的身影和这些记忆里的友人互相交错,心里应该是痛的,却又平静的那么冷血,纷乱的感情拉扯得他脑袋钝痛。
应当是刚结束的那场噩梦让他心神俱疲,叶绒闭了闭眼挡住他能看到的一切光明,感觉到几乎动弹不得的手指尖,长长的吐出一口浊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后悔搬进EYEs的基地,但这次他是真的,再也没有办法继续忍受着继续待在这里,哪怕一分钟。
“叶子,我……”
叶绒的吐息终于打破三人的寂静,春野武藏找回自己的声音,极尽小心地试图向叶绒说些什么,也许是辩驳,也许是认错,又或者别的什么,都已经无关紧要。
刺眼的光芒呼吸间就从指尖蔓延将叶绒整个包裹住,就那么当着两人的面,已经毫不在乎的叶绒冰冷的视线扫过静止般的两人,直接变成了一个亮得刺眼的光人——或者说,是那种没有任何细节的类人型光团。
这下子就连冰冷的视线都被光芒遮掩掉了。
春野武藏瞪大了眼,风吹圭介还没回过神,放飞自我的叶绒就那么亮堂堂的一团,嘭地撞碎了窗户上那结实的防弹玻璃,这漆黑的夜空和海面之间,化成一道流光,流星一般,眨眼间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
“等等,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