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叶绒跑了整整半个月,仍然不肯放弃的春野武藏他们丝毫不觉疲惫,却忽然发现,叶绒好像又在一瞬间销声匿迹,不知踪影了。
EYEs的诸位慌乱了一阵,猜测他是不是在憋什么大招,一时间风声鹤唳。
春野武藏站在叶绒曾经的卧室里,盯着那缸色彩缤纷的观赏鱼目光涣散,半晌,突然按住自己的胸口,喃喃低语:“我的心跳得厉害,高斯,怎么办,叶子他……我有种好不祥的预感……”
他好心慌,却不知道为了谁。
高斯:“……别担心,我在这里,武藏。”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事实上,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一个小奥会对人类有着那么深重的自我归属,就算他对人们那么热爱和守护,可也是知道他们之间真正的区别的。
而且他对这些人类之间的复杂感情根本无从下手,也无法猜测叶绒到底会做些什么。
他其实不希望叶绒的受伤沾染鲜血,背负那些他背不起的仇怨,可他没有任何的立场和理由去规劝他,阻止他,这也是他至今沉默的原因之一。
但他也知道,如果叶绒有一天会制造上面人类难以应付的灾难,他也绝对是会出手阻拦的。
因为他的守护无关种族,他只站在生命的一端,不管是怪兽还是人类都有选择活下去的权利,能制裁人类的只有人类本身的法律与规则,而不是单纯的仇怨往复。
以及,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奥犯下这种悔之已晚的过错,他知道,如果叶绒真的做出了这种事,他绝对会给自己留下一辈子都愈合不了的伤,他还那么年幼啊……
那么所谓年幼的叶绒在做什么呢?
他在面对他的另一份不公平。
夜色遮掩下的陵园里叶绒正沉默的在一处角落里发呆。
愧疚像成群的蚂蚁在心上撕咬,而隔着胸膛上的骨与肉,他却只有茫然和绝望的无能为力。
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些英雄,对不起他们流的血与泪,更对不起他们曾经遭受的苦难。叶绒不明白,他享受着这些人用血肉生命换来的幸福安乐,却会对敌人的同胞心有动容,为什么?
叶绒缩在角落里,从晚上呆到凌晨,又从凌晨窝到傍晚,一个人在偏僻的角落里对着一块儿他不认得的碑,想道歉又不知该从何开口,想哭却又没有泪水可流,唯有沉默。
这个偏僻的角落里也并非没人来,只是这里躺着的英魂不是什么名声显著的大人物,又有叶绒神色悲伤的蹲在碑前,人们便觉得他和这位陌生的英魂有什么亲故,就体贴的没来上前打扰,留给他一片宁静。
然而世事无绝对,当天色渐晚人影减少,叶绒的这份清净终于被人打破了。
“娃娃在想什么呢?”
带着岁月醇香的嗓音娓娓声动,已经满头银丝的阿婆不慌不忙的在叶绒旁边停下来,放下一只小小的镶着军绿色布料的旧马扎凳,又放下一袋叶绒不太认识的青菜和一只空的袋子撑开放在旁边,就那么慢悠悠地择起菜来。
叶绒愣了一下,打量着年岁不小的阿婆,梳得整齐的齐耳短发,身上的旧衣干净整洁,修剪圆润长短合适的指甲白生生的,沾着青菜里的黄叶泥水也不显得脏,就算弯腰择菜却莫名地看着一身正气。
阿婆听不见叶绒应声,侧脸看了他一眼,满脸的皱纹依然能看出青春年少时的风姿卓然,想来当年也是个有数的美人。
她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块儿叠得方正的旧帕子,用满是老茧的手把它平整地摊开在身旁的地面上,啪啪拍了两下,道:“来,坐着坐会儿,这地方经常扫,不脏。”
叶绒下意识看了眼那方帕子,宽宽大大的,颜色也不艳丽,与其说是手帕,不如说是块儿头巾更合适,还不像是女孩子家用的头巾,太粗糙了。
看看阿婆又看看帕子,叶绒怕老人觉得自己在嫌弃她,犹豫没有两秒,就顺从地过去坐下了,和阿婆隔着两掌宽的距离,也算不近不远。
阿婆见他坐下,一边择菜,一边和他闲谈:“我看你也在这儿待了好一阵儿了,瞅着怪难受的样儿,怎么,这儿是你家里认识的?”
顺着阿婆抬头的方向看过去,叶绒的视线落在那个被他盯了许久却全然陌生的名字,抿唇:“……不是,我就是,随便走走,然后就碰巧,在这儿多呆了会儿。”
可是一想着这个名字,甚至于整个陵园里所有的‘人’他都那么陌生,叶绒控制不住地又难受起来。
阿婆瞥了他一眼,道:“都不认识,那你难过个什么劲儿?年纪轻轻,哪来那么多伤心事儿。”
“我……”
叶绒张张嘴,一时无言,缓了一会儿,才迟疑道:“婆婆难道不觉得,我,像我这样的人,连这些英雄都不记得,是不是有些过于没良心了?”
那双干瘦有力的手捏着两颗青菜甩了甩,择完的小青菜一下子就清爽了。
“啊,那是挺没良心的。”
阿婆甩着菜,不咸不淡地念了一句,叶绒的睫毛微颤,黯淡地垂着眸。
阿婆看他伤心,却又仿佛感觉有些好笑:
“伤心?伤心个啥?那会儿牺牲的人可不止这么点儿,恁多人,他们当初的老伙计都不一定记得全,你一个才活多少年的娃娃记不得,算有多少没良心?你能自己这么想,就说明你还心好着的,可就比那些天天来晃荡,却只顾着拍照,看完就忘的人有良心的多了。”
被夸奖了,叶绒反而缩了缩头,更加心虚:“可是,我,不仅不记得,还……背叛了他们……” 是背叛吧?对仇敌宽容的他……
阿婆的手一顿,眯起眼正起脸色打量着起叶绒,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才语色略沉地缓缓道:“娃子这词儿可用的不好啊,说说看?咋就觉着自己对不住他们了?”
叶绒抽了抽鼻子,垂头丧气:“我和……那些人做朋友,还和他们很要好,保护过他们的国民,还喜欢他们的一些……东西。”
阿婆听叶绒说和他们做朋友皱了皱眉稍有不悦,然后听他说完,反而诧异:“就这?”
叶绒扁着嘴,不解地看向阿婆:“可是他们做了那么多,那么多……而我现在明明都知道,却仍旧会为那些人牵动心绪,会为他们找借口被放过,我……婆婆难道不恨吗?”
叶绒说不出口,只是想一想那些残忍至极的画面,他都难以控制自己对他们的杀意,可偏偏,却有着别的东西横在中间,让他进退不得。
阿婆沉默着,忽然冷笑一声:“恨?怎么不恨,我可真是恨不得吃它们的肉,喝它们的血,捣碎那些畜生的骨头,叫他们人人丧命,户户死绝,挫骨扬灰,亡国灭种!”。
叶绒哑然,看着阿婆手里被捏出汁液的菜杆垂首,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来。
阿婆却咬牙切齿后,忽然冷静地转移了话题。
“小娃子,刚看完那些什么历史书还是电影啥的吧?”
叶绒睁了睁眼,迟疑着稍微摇头:“我看完,应该有小半年吧?”
可是不确定,因为他对那些东西,仍是记忆犹新。
“那你这反应可是够慢的。”
阿婆忽然吐槽了一句,有点儿败坏形象,但也无伤大雅。
“你们这些年轻人啊,都还带着一身热血劲儿呢,刚学完那些个事儿,总会有点儿别扭着,等过段时间,想开点儿,就没事了。”
阿婆絮絮叨叨的,情绪平缓,好像口中的那些事情对他来说无足轻重。
叶绒愣住,他以为这般年纪的阿婆应当都有着难以释怀的怨愤,可这位方才还那般恨意入骨,怎么现在……
“想开点儿?” 要怎么想开?
阿婆把择好的两根菜塞进叶绒手里,问道:“吃过青菜不?就农家自种的那种。”
叶绒不明所以,但是回想一下,依旧点头:“嗯,吃过的。”
他虽然没种过,甚至不认识很多蔬菜的瓜秧幼苗,但买过,吃过,少有的时候,碰到过一些良善的人,还被赠送过一些新鲜的菜蔬。
阿婆露出一个慈祥的微笑:“那你知道它们是用什么种出来的吗?”
叶绒天真地看她:“不是泥土吗?或者水培的营养液?” 他没种过地,如果不是一个人的时候学了做饭,他甚至都可以说是五谷不分。
阿婆继续笑:“你还知道水培呢?那才开始几年啊,现在大部分的人家种菜啊,还是种地里,然后施施肥,松松土,除除草,捉捉虫……”
无知的叶绒跟着点头,脑海里甚至不怎么清晰地勾勒出菜地的轮廓。
“施点儿农家肥啊,就是粪啊,尿啊什么的……”
脑海里的清新画面瞬间暂停,叶绒的表情僵硬,茫然地看向一身清爽气质明显很大可能是城里人的阿婆。
“???”
你在说什么?你在说什么?!!
阿婆根本不看叶绒,继续念叨:“就是要用粪肥的话大部分是要发酵的,然后生虫了没钱也不敢打农药,每天捉虫,捉不及的就会把菜吃没,菜叶子里都剩下一堆虫屎……”
叶绒:“!!!” 不,等等,别说了!
不会读心的阿婆详细描述:“还有土里,有时候照顾不好就生虫,有些地蛆一团团地窝在菜根里……”
叶绒:“……” 脸色渐渐发青
“……所以就得照顾仔细,还有粮食更难照顾,粪肥洒地里,一车车地推去,一铲铲地洒,多了烧苗,少了又肥力不够……”
想起吃过的那些饭菜的叶绒:“。。。” 表情空白,胃里翻江倒海
“……但是,” 阿婆忽然停住,终于舍得看一眼面色苍白可怜的叶绒:“你能不吃饭不吃菜吗?”
叶绒:“……” 我现在还真能。
叶绒捂着胃可怜巴巴地看着阿婆,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毕竟他曾经只是普通人,怎么可能不吃饭不吃菜。
阿婆怜爱地摸了摸叶绒的脑袋,缓和道:“是啊,不能,就算有水培的,有施化肥的,可咱们祖祖辈辈都还是吃这些粪肥养大的粮食活下来的,没有这些,就没有咱们的现在。”
见识短浅的叶绒逐渐冷静下来,他知道,阿婆说的没有错。
“粪是脏啊,地里说起来也不干净,以前也到处打仗,看着干净的土里还不知道死过多少人,烂过多少肉……”
叶绒刚安抚下来的心嘎嘣一声又重新裂开,搭在腿上的手指尖都在抖。
“可粪再不干净,它长出来的粮食,长出来的花花草草的,都是干净的,是和粪不一样的。”
泛白的脸渐渐动容,叶绒看了看手里青翠的蔬菜,清淡的植物气息还带着涩,闻起来便已经是可口的味道。
“粪里生蛆,可粪里也长菜长粮食,有些病还得屎尿治,它遭人厌弃,却总不至于一无是处。”
治治治、治病???
叶绒的脸又开始发绿,但是阿婆说的话,他也是听到了心里。
“咱那时候弱啊,被那些个畜生欺负,干些不是人的事儿,你们这些娃娃看着都恼火,我们那时候谁不恨,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打赢了,也反过去给那些畜生以牙还牙地找补回去,也叫他们亡国灭种。”
“可是恨又怎样呢?咱们也不能跟着那些个畜生学,咱是人,就得人道,要国好,家好,人好,咱还弱小的时候就得忍,就得憋着哭,忍着疼,等咱强大了,再讨回来。”
“娃啊,就算是咱们国家里都还有些烂蛆虫,他们那些个畜生堆里,说不得也还是有个别人。”
“就跟那堆粪一样,鲜花还能长在牛粪上,是屎是尿,长蛆,也能长出来米粮,咱恶心蛆,但不能恶心粮食,恶心菜。就是咱们国家,不也得师夷长技以制夷呢吗?”
“人活着,多少都得受点儿恶心,遭点罪,可人总得活下,不然不就灭绝了吗?咱们要是和打过仗的都死心眼记仇,都不出门,还闭关锁国的,就又倒回去了,回去等死吗?”
“他们国的债,咱们都记着呢,记仇,但是不能一辈子时时刻刻的就只记得这些仇恨,人都还是要过活的,不能叫这一场难耽搁咱这世世代代,那可不是叫人家如了意?”
“再说呀,屎也有不臭的,以前造孽的多,但也不是没有伸手的,一棍子打死是爽快了,可以后也就只能到这儿了,你和人交朋友,就是人家有你能看上的点儿,说明人还不至于分到蛆里面,你恶心自己干啥?”
“还有啊,讨债也不是这么讨的,把有仇的都弄死,那不叫讨债,那叫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