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来,那个人就这样躺在床上。
榻上之人长发散开,如珠如云。衣袂翩翩,衣裙散开,露出颈窝深深。
少典有琴愣在原地。夜昙素手轻扬,紫色的丝带轻若微风,在他的视线中,划出一道长虹。
他下意识伸出手,这紫色衣带搔过掌心,便鬼使神差地抓住了。
那般柔软滑腻的触感,引得他神魂悸动。
“我饿了。”
“……”玄商君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
夜昙倒是满脸不在乎。
她朝着案几那处努努嘴,非常自然地使唤此间主人喂自己吃点心。
“……”
少典有琴端起一盘陌生点心,递过去。
他默默看着夜昙一块块地将小点心们都消灭得干干净净,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究竟是怎么回事,就莫名其妙地给喂到了床上。
“这个很好吃的!”夜昙在盒子里挑拣了一块糕点递出去,“你也吃啊!”
“……”玄商君接过,略微停顿后,还是默默将糕点送进嘴里。
“好吃吗?”
“……嗯。”
“……”吃着吃着,夜昙忍不住凑上去。
唇齿间的甜馨瞬间放大,玄商君却若大梦初醒,一下站起身来。
她这是……为何?
夜昙一把抓住他衣袖。
“你不是喜欢我吗?”
“为什么……”她是想着,好歹也是最后了,自己总不能太吃亏吧?
“我们……”少典有琴试图从夜昙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不能这样。”
他是很想……可是……
明知自己的结局,还要这么做……
就太自私了。
玄商君捏紧拳头。
“累了……就睡一会儿吧。”
“那……你陪我……睡一会儿行吗?”夜昙扯着他的白色衣袖晃了晃,毫不见外。
“……嗯。”玄商君放松下来,坐回了床上。
其实……他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亦都不想放弃。
想到此处,少典有琴心中那些旖旎情思……便也渐渐散了。
夜昙睡到天擦黑了才起来。
睁眼一看,身边已经没人了。
她兀自在床上呆了一会儿,终是起床开始穿衣服。
绛阙书房。
玄商君方推开门,便忍不住捂起胸口。
是毒发作了吗……
他觉得自己脚步虚浮,头晕目眩,不得不扶住了门框。
等了一会儿,想象中的剧痛却并未袭来。
不是……
居然不是吗……
少典有琴也不知道自己此时究竟是该不该高兴,可到底抑制不住心中酸软的喜悦。
这就……够了。
不必奢求其他。
接下来……是生死存亡,刻不容缓。
绛阙里没有适用的解药。
想了想,他还是抽出宝剑。
“殿下!”进来的飞池正好看到自家殿下拿剑划手,吓得差点心脏骤停。
“飞池。”
“殿下……”
看着少典有琴递来的物件,飞池再也忍不住了。
“您为什么要为她做到这种地步!纵然……”纵然是横着国仇家恨,可又何至于此呢?
……何以至此?只因此去,是九死一生。
“飞池,你必须要按我说的做。”玄商君一撩衣袍,起了身。
“知道吗?”
“……是。”看到他那坚定的眼神,飞池也只能答出这个字。
————————
“少典老狗,拿命来!”
她这次下的是东丘特制的毒药,所以有信心。
中毒之人,七日内,必死无疑。
夜昙人虽然被变相软禁在绛阙,却一直在思考破局之法。
毒杀是最方便的,她一早就想用了,只是一直苦于没有途径。
直到苏栀突然告诉自己,她有办法给少典宵衣下毒。
于是夜昙便定了计划,先将毒药下在御前的物品里——这部分由苏栀负责。
然后再由她去补刀。
补刀这事很危险,也没有必要。
其实,自己只要等人自己死掉就行了,让他尝尝肠穿肚烂的味道。
可苏栀是不会那么轻易地让少典老狗死掉的。
自己不做,苏栀便会去做。
无论如何,自己都要保住苏栀,保住东丘唯一的血脉。
而且……若她不做,自己和绛阙里那位……
说不定她真的会心软的。
黑暗之中,夜昙清晰地感受到了美人刺入肉的声音。
很轻微。
成功了!
夜昙心中自然雀跃无比。
她刚准备抽出美人刺,那人却没有倒下,反而转了过来,面向她。
夜昙的表情瞬间变得僵硬。
“怎么是你?”
“是我。”是他用其他理由请走了父帝,又在此处等她。
那日,她与苏栀的密谋,他自然都听到了。
“……”那糕点他没吃下吗?
不过……也是。
换她也是会防上一手的。
“你怎么这么……这么傻?”玄商君捂着胸前伤口。
血沿着尚未拔出的美人刺滴落在地上,星星点点。
他站立不稳,只能扶住一旁的案几。
“你这样……要如何逃出去呢……”
既然他知道了她要去刺杀父帝,就不可能坐视不管。
而且……今夜于她,是必死之局。
“冤有头,债有主,我杀了你爹,再杀了你那些个弟弟,然后被杀……这很公平。”
其实,总归都还是她亏了。
东丘那么多条人命呢!
“不要牵连无辜……公主……”
“什么无辜,你们少典氏就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夜昙一脸的不认同。
“为了一张太极图,攻破东丘之人是你!你也一样逃不了干系!”
“是……我……咳咳……说谎了”,少典有琴喘了几口气,看向夜昙,“是我杀的。”
“你说……什么?”夜昙瞪大了眼睛,只觉自己浑身渐渐发冷。
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放过他的。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这一切努力化为泡影。
“东丘国主……与王后……是我杀的。”
“他们抵死都不肯交出太极图……”
正如夜昙所言,父帝为了得到太极图而征讨东丘,本就是不义之举。自己没能阻止,还……做了帮凶。
是他们有愧于东丘族人。
可父帝那里……
“我……只能……这么做……对不起……”
玄商君想了许久,还是决定这么做。
消弭仇恨的方式,就是让报仇之人以为自己大仇得报,“我……咳……当时……只是怕你恨我,所以说谎了……”
“昙儿,你……杀了我,咳……就不要……再杀别人了,好不好?”
“……”她不想说好,也不想说不好。
离光夜昙从来都知道,不能在情绪失控的时候做决定。
而且……他的话前后反复,自己怎么可能就这样随便相信!
“你想得美!”
“一人换一族,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既然你要死的话……我便成全你!”
夜昙握紧了拳头。
她终于下定决心。
无所谓了……
他也是少典氏的一员,还是顶重要的一个。
少典宵衣的得力干将。
就这样去抽出他胸口的美人刺,再割破他的喉咙好了……
让他血债血偿!
可他会不会反击?
“咳咳……”黑暗中,只传来少典有琴的咳嗽声。
夜昙的目光忽的落在墙面的一把弓箭上。
她缓缓退后几步,取下。
夜昙弯起弓,搭好箭。
玄商君闭上眼。
一支箭蓦的破空而来,带起足以让空气都灼烧起来的炽热血腥。
夜昙愣了一会儿,才缓缓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只觉指尖有些黏腻。
“你……”夜昙动了动脚步,最终还是逼着自己上前,将人抱在自己膝上。
你没事吧?
她想问,却觉喉咙干涩无比,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样的伤势……没有问的必要了。
何况,自己有什么立场呢?
夜昙怀中之人睁开眼睛。
“你……”
玄商君的手轻轻捏住夜昙一角衣袖,嘴张张合合。
要好好的。
“我……”
我爱你。
他终是没有说出口,也说不出口。
就算利箭没有穿透咽喉,真的说了,也只是……
徒增烦恼罢了。
他们之间,隔的是万水千山。
国仇家恨,岂是轻易能逾越的?
夜昙看到,捏着自己衣袖的手最终还是无力垂下。
大殿之上,那引起各国争夺多年的太极图,默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殿下……”大殿的另一侧,躲在屏风之后的飞池紧紧掐住自己的双手,直到鲜血渗出,才能勉强不发出声音。
事态紧急,他必须冷静下来。
虽然不知那放冷箭的究竟是谁……接下来,都必须要按照殿下的安排来——送离光夜昙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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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飞池的安排下,乔装过后的夜昙走在宫道上。
“我兄长是冤枉的!”
清衡君——少典远岫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
他跪在宫殿台阶前哭。
“他没有欺君,父帝为何要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到他身上!”
原来是宫里下了旨意。
夜半,玄商君不知使了什么借口,将至尊请到了绛阙。
之后,自己无缘无故身穿衮服,出现在陛下寝殿。
欺君、僭越、大不敬……
每一样都是大逆之罪。
玄商君与那女刺客是一伙的,为了确保君父安危,自己当机立断,将之毙于箭下。
这是二皇子的证词。
于是,一个故事便产生了。
玄商君勾结刺客,行刺王驾不成,又企图软禁圣上。
他按捺不住,急于登基,故而夜半时分黄袍加身,只待逼宫篡位。
“看什么”,飞池转过头,朝着夜昙使眼色,“还不跟上!”
虽然他家殿下和清衡君真的很可怜……
但他不能对着自家殿下用命换来的人发火,也不能真的置她的生死于不顾。
殿下会怪他的。
飞池带着夜昙来到停灵的偏殿。
现在这地方虽然冷清得很,但该有的规仪还是一应俱全。
玄商君毕竟是陛下的亲生儿子,没有那位的命令,谁也不敢真的在规制上怠慢了。
“进去吧。”
“……”被飞池安排成哭丧女的夜昙跨进了寝殿。
安安静静的,没有闹腾。
她答应来,自是想要看他最后一眼。
白布垂下来,棺材的盖子已经合上。
夜昙将手搭上去,楠木棺材在暗夜里愈发冰冷。那刻苦寒芒刺得她开始微微颤抖。
“站住!”宫门口的侍卫一把将手中长枪挥了下来。
“陛下有旨意。”飞池向人行了礼。
陛下最终还是没有下达任何的处罚令。
也是,人都已经不在了,再处罚,又有什么意义呢?
夜昙伸出手,将那金缕玉衣的面具剥下。
停灵尚且未满三日,上头便下旨封棺移葬了。
历代的宫闱秘事,怕也都是如这般被尘封的吧?
他的脸……
夜昙从棺材的暗格中爬起来,细细端详了一番。
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