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白望青幻想过江别出现在自己面前，某个突然而至的瞬间。

在解不出数学题的时候，他想着江别坐在身边给他讲题，讲得很细，轻易就发现他的弱点。

在上学的时候，他想着江别骑车平稳地载着他，黑发被风吹起，校服干净整洁。

在生日的时候，他想着江别捧着十七根蜡烛的蛋糕，祝他生日快乐，一起吃长寿面。

在离开清水巷的时候，他想着江别推开门，说抱歉回来晚了，让他不要走。

在独自守在医院的时候，他想着江别裹着羽绒服，给他送来热腾腾的小馄饨，安慰他会好的。

……

但是每一个瞬间都没有江别。

光阴流转之后，终于，江别出现了。

像他幻想中一样，温柔地望着他，手上传来的力度让他浮沉不息的心安定了下来。

他像做了一场梦刚刚醒转，回到了现实。

他回握住那双手，用寻常的微笑神情说：“我没事。”

江别眉目不展，像是觉得他说的不是真话，终究也没有说什么，只是问他：“吃饭了么？”

白望青用牙切住嘴巴里的软肉，目光开始回避，略略汗颜。

电话里他跟江别说会吃饭，但去给叶青想买饭的时候他闻着饭菜的味道并没有食欲。

“想吃什么？”江别问他。

“你吃过饭了吗？”他反问。

从他接到江别的电话不过三个多小时，即使是乘飞机，时间也太赶了。江别身上穿着西装和大衣，肯定是直接从公司过来的，这里零下十几度，再保暖的山羊绒也经不住厚重的寒气。

其实他没想过江别会来，虽然问他要了医院地址，但他当时没有心神去想其他，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医生给他转达的病情。

他不像冯元惠听不懂医学名词，只能通过医生的态度知道情况严重，同时将希望交托于人，对他来说，叶世平是一个极端病例，多发伤，伤情复杂、病情隐匿，加上刚刚被新冠病毒扫荡过，可能会发生无数种让医生下达病危通知的状况。

而且，他前一天才见过叶世平，说人生无常也太过无常。

江别定了饭菜，他只吃了一点。

手术做了两个多小时，期间他几乎坐着不动，江别也一步没有离开过，始终握着他的手。

手术结束后叶世平再次被送进了ICU，下午的家属探视时间，白望青在玻璃窗外见到了叶世平，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床边各类仪器正在有条不紊地运作。

晚上八九点时，他让冯元惠去陪叶青想。

冯元惠虽然对他没什么好感，但一天一夜持续提心吊胆，加上还病着，身体和精神都疲惫不堪，叮嘱了几句就去休息了。

江别不肯走，还让他去家属休息室睡会儿，自己留在等候区。

“有情况我会立刻叫你的。”怕他不愿意，继续说，“你休息好了再来替我。”

白望青怀疑地微笑：“他跟你又没关系，你干嘛上心。”

“他跟我没关系但你跟我有关系。你这半个月有好好休息吗？比走的时候瘦了一圈。”江别语气不太高兴。

白望青垂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羽绒服，疑心瘦一圈是从哪看出来的。

他并不想江别单独在这。

无论是高中还是现在，他都没跟江别说过自己的身世，江别因为他一句话就过来，大概是猜到了一些，陪着他的这大半天，没有问过他，应该是想尊重他的意愿。

如果不是这场突发车祸，他会在把钱还给叶世平之后就彻底跟他断绝联系。当年因为高考的原因，他并没有改户口，也就是说，只要他拒绝做司法亲子鉴定，他跟叶世平就没有任何法律上的关系。

对他来说，叶世平是平缓溪流里的一根枯枝，扎根在岸上，只把枝条伸进水里，腐朽、丑陋、纠缠，让人厌倦，只想摆脱。

所以他本来没打算跟江别说，更不想江别跟这个人沾上一点点的关系，在江别心里他的亲人只要有白茉莉一个人就好。

但是车祸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如果是真正的陌生人，作为医生，他非常同情他的伤痛，可他对叶世平的感觉似乎比较复杂。

从车站半途折返是对变故的反应，给叶青想送饭是关照无辜的小孩，守在重症监护室外是考虑到冯元惠的伤势，或许都能归于人道主义。

但是只有叶世平，他近似于无动于衷，不想他情况恶化，也没祝愿过他好转，被动地接受现状。

他明明非常厌恶死亡。

江别不走，他也不想离开。

等候区很安静，停留的几个家属大多在闭眼休息，旁边的楼梯间有人打电话，声音从门缝间隐隐约约透过来，说的是安慰，表的是担心。

白望青的手慢慢攥起来，他一动江别就问他：“怎么了？”

他望着重症监护室绿色的门，想起探视时见到的叶世平，问道：“你希望他好起来吗？”

“没想过。”江别说。

他好奇这个跟他相似的想法，“为什么没想过？”

“对我来说是陌生人，无关的人我不会去想。”

他也一直当叶世平是不得不有牵扯的陌生人，但叶世平也是病人，他是应该关怀病人的医生，所以虽然想法相似，他的理由应该不是这个。

“你这样还挺无情的。”他说道。

江别笑了笑：“是吗？可能我本身个性就不太好。自我，自私。”

“是要开批判大会吗？我开玩笑而已。”

“我没开玩笑。对不起。”

白望青露出疑惑的目光：“什么对不起？”

“陈蔚蓝的事。”

“……”

虽然早已说服自己安静把事情解决了就好，那样江别就不会再闹，但白望青没想到江别会跟他道歉，毕竟这人坚持了这么些天，始终觉得自己没错似的。

“太突然了吧？你怎么就想通了？”他实在好奇。

江别当然不会让他知道自己跟陈蔚蓝见过面的事，意图转移话题：“但你确实没回我的消息。”

白望青哼声：“没回消息怎么了？你的朋友圈还屏蔽我呢。”

江别：“……”

他无端抱怨，换成江别疑惑：“什么屏蔽？”

“我看不到你的朋友圈，难道不是屏蔽我了吗？”

这事越想越无语，朋友圈不给他看难道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江别：“我没有屏蔽你。”

“那我为什么看不到？”

江别沉默了下，说：“因为我没发过。”

“……”

“……”

“……”

白望青震惊，当时他点进江别朋友圈发现一片空白，自然而然以为自己被屏蔽，没成想还有另一个可能。

江别解释：“微信是为了加你才申请的，我之前没用过。”

“……”好了，是他误会。

“你是因为这个才不回消息？”

倒也不全是，但他不想让江别知道自己莫名其妙醋过的事，开始瞎掰：“就是忘了，吃饭的时候光顾聊天了。”

说完觉得好像又踩中了江别的雷点，话收不回来，于是小心觑一眼江别，没有想象中的低气压，似乎真的完全想通，不再怀疑他和陈蔚蓝，他那个假扮男友的离谱想法终于不用实践。

重症监护室里一直挺平静，凌晨时分他去休息室的床上睡了会，定了夜半的闹钟起来，换江别去休息。

这一夜顺利度过，叶世平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

医生说右上肢的损伤可能会一定程度上影响活动，要看具体恢复情况，腹腔脏器已尽力修补，主要是心脏问题不容乐观。

重症监护室外不再需要24小时有人待命，白望青打算回北京。

他跟冯元惠说了一声，走的时候叶青想偷偷跑出病房，扑闪着眼睛看他，冯元惠叫他回去，他不走，目光炯炯。

白望青跟小孩说了句：“医生是不是叫你多卧床休息？”

叶青想猛猛点头，在白望青的眼神示意下转身回去病房，一步三回头，最后小声说道：“哥哥，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

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不会再回来了。白望青没回答，冲小孩挥了挥手。

或许这在小孩眼中是约定好的意思，叶青想表情愉快起来，充满希望地走了。

这场车祸的发生由多种因素同时作用。本身天气缘故导致道路状况不好，而且叶世平刚刚出院不宜开车，他和冯元惠又因为提起白望青吵了几句，更心不在焉，跟前面的大货车相撞，并且安全气囊没有顺利弹出。

冯元惠之所以联系白望青，是因为车祸前叶世平还在说想再见白望青一次，医生又下了病危通知书，她再不待见白望青也顾念叶世平的想法，年纪大了，特别在乎人心愿了没了。

现在叶世平情况好转，白望青立刻就要走，她脾气上来，想也没想就说：“你不等你爸醒了让他见见？”

白望青淡漠道：“没必要。”

江别接了个电话回来，帮他提行李。

冯元惠看着两人，尤其是江别。她没主动跟白望青说过话，自然也没问过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是谁，但能察觉两人关系不一般。

她劝了一句就不再多说，望着两人离开。

视线里，两人并肩走着，陌生男人牵住了白望青的手，侧着头同他说话，不知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