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星小说

繁体版 简体版
踏星小说 > 于花深处 > 第56章 第五十二章

第56章 第五十二章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举报后维护人员会在两分钟内校正章节内容,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

芙蓉阁依旧芬芳馥郁、莺燕欢声,杨励山由人打伞引着走入后门。

雨小,丝丝缕缕拂面,小楼的一角开了满树白花。

琵琶声凝涩,时而轻拨一二,时而慢扫三两,歌声似乎也和细雨一样,看不见却摸得着,拢愁绪上心头。

老友未像往常在门口等他。郝万章总是欣喜地怨他公务繁忙连每年的抽成都不记得要,然后吟上一两句怨词,好像自己真是受了辜负的深宫怨妇。今日来接应的年轻人面熟,只是眉间全无琼英宴席之得意,也无往昔安稳之求进,发带和腰带都是白色的粗布。

吴识微低着头,眼神扫到一树梨花时,步伐不由一停,又忙跟杨励山保持好距离。“劳烦大人等上一时,方才客人起了口角,阁主去劝解了。”

杨励山并不在意,“怎么还在阁里?可是圣上许的官职不满意?”

“学生不敢。家父过世……我父子二人相依为命,父亲为供我读书受苦一生,学生理应守孝。”

“孝期可满了?状元郎,三个月足够了,朝上该有些年轻人,莫让圣上久等。”

“不敢……”吴识却不再接话。

杨励山走上宋婉儿的小楼,低声咽语原是从这里传出。都说京城第一名妓清丽不俗、善解人意,看到慌忙擦泪起身的美丽女子,他不禁叹口气,这世上从来都是他人意易解、自心意难纾。

不再叫人弹奏,政务繁多,杨励山更多时候喜欢静静坐着。等了一时,忽听屋外嘈杂,宋婉儿起身去看,没想到院里来了衙门的人。很少见,郝万章没做调停把客人好言好语送走,而是直接把人踢进了牢里。

听了来回,杨励山笑着摇摇头,“婉儿姑娘要走,他自然没心思跟别人虚伪。”

宋婉儿上前添好茶,在一旁候着,还是忍不住往窗外瞟,就听杨励山问她几岁来的。

“回大人,小女十一判罚充妓,郝老爹瞧我可怜将我买下,从此在芙蓉阁学习技艺,直到今日……期约已是将近。”

“从前的罪,陛下已全免了。有了公主的名号,随行赏赐颇巨,金国国主又对你念念不忘,是以到了金国也能保你荣华富贵,为何还是闷闷不乐?”

“大人!”宋婉儿猛然下跪,眼泪夺眶而出,发间金枝颤着,“罪女不敢……不敢接这泼天恩赐。罪女如此卑贱身份,怎敢陪同公主远嫁,岂非叫天子失了颜面……私贩官盐,本是重罪,十年过去,难道陛下还准备替罪父翻案?!那婉儿这十年所听圣贤之道、所受非人之罪,岂不皆成笑话!”

“婉儿不得无礼!”郝万章听到这句才推门而入,将人扶起,好言劝去洗把脸,又对掩在门外的吴识招招手,让人扶着下去。杨励山都看在眼里,若没记错,吴识在阁里只记账。

“本来请你听曲,你这不解风情的,往后京城再有这般好人好曲,又不知何时。”郝万章将人数落一番,又将宋婉儿的房间环视一周,低头叹了口气,“蕙心兰质,她最好学,我把她教成现在这样,可惜,是在这儿。走吧,今日无酒,酒越喝越愁。去年牡丹花开,等你来,今年等不到牡丹,梨花倒是开了,你我下下棋、谈谈诗。”

杨励山跟着,听出弦外之音,“何意?到了时节,宫里的花更美。”

“我道你为何此时来。那你说说,准备给我安排个什么位置?”

“你这般学识,又当这么多年掌柜,趁此机会去鸿胪寺好好招待外宾,再去礼部,如何?”

“不错不错,还得是你周到!”郝万章嘴上夸赞,却是摆手推辞,“罢了,从来没做过官,也早已做不好官,二十年苦闷,该放下了。”

天暗,下棋需点灯。杨励山心思不在棋盘,下着下着,江山易手,拈着棋子半天不落,被郝万章催促,随手一下,又失一片,一愣,二人皆哈哈大笑。

还是要酒,杨励山虽不如郝万章爱喝,平日也爱品味一番。郝万章笑说自己今日难得做个陪客,不过想让向来谨言的老友开口,还是得找个由头。

说宋婉儿生于官宦之家,本名宋桐元,从小便泡在诗书里,十六之后才有了艺名。和亲这等要事,她自然知晓厉害,可入住大相国寺洗尘,礼部人来了三次都被挡在门外。若非郝万章周旋,第三次那瞧着凶悍的女内卫怕要直接将人打晕扛走。

宋婉儿与吴识的情谊,杨励山这时弄清楚了,点点头,抿一口酒,又笑着摇摇头,“你这人,昔时牵线也不怕有一方玩弄感情。都说婊子无情,中了功名的学子也不见得有义。”

“我可牵错了?”郝万章转而叹气,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都是为了过活,只不过一个卖的身子,一个卖的里子,谁比谁高贵。我不过是维护偏袒姑娘们些,她们便对我感恩戴德。别处的女子,各种原因被卖了,又苦劳悲戚中死了,草席一卷草草埋了,从头到脚,都不是自己的。今时今日,她敢为自己争这一争,也是为吴识争,我没白教她。”

“你把她教的太好了,无心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金乌铭当初留下的五千两银子,不白给。”

“若非如此,一块手帕而已,他能一直念念不忘?他自己的娘亲即是高祖许配过去的汉人女子,他太知道女子以何为美了!”

“国事绝非儿戏。金乌铭必然要把她带走。”

“是啊!”郝万章一摊手,“就算有宗室之女做公主,封一妓女做小公主陪同也不合礼法啊,何况婉儿身世摆着,陛下怎么就同意呢?!”

杨励山笑了,朝堂上稀奇的事他见过许多,这回的事难得让他又觉得可笑。金乌铭来访,求婚求了两件,一求胞妹嫁给袁成复,二求中原公主为妻。看其言谈举止皆合汉人礼法,但请求一摆,高坐的年轻帝王显然眉头挑了老高。

即便金乌铭开了优渥的迎亲之礼,朝堂难免鸡飞狗跳一番,尤以王经昇这个礼部尚书最为反对。金国国主嫁妹与帝,则以兄弟与我相称,中原正统,怎能容许轻看。况金国内部不稳,金赫虽死,酒泉到底能不能被金乌铭抓在手里也是未知,此时羁縻恐收效甚微。

又与谈判,金国愿以良马三千加至五千匹,附金万两说和。朝臣主和渐多,不光是荆楚、江浙官员,户部、兵部也倾向可以接受。因国库其实空虚,原先有太子精细操持,征战、平乱、平灾,勉强有所盈余。而今山东有匪患久久不平;甘凉经战元气大伤,戴明望一事牵连政务不稳,陇地以西官员都希望休养生息;云州虽归中原管辖,时时仍有与草原其他部族勾结反叛之可能,此次和亲若成,金国俯首称臣,云州必不敢轻举妄动。

再谈,君臣相称也可,但和亲对象需令人满意,看遍选出的宗族适龄清白女子画像,金乌铭提了当初那五千金之约。宋婉儿这个名字,京城几乎无人不知,王经昇小儿对其一片痴情,朝臣也多听说,不由更叹红颜祸水。

这份儿上,两家目的都已达到,女子名节,不过礼官笔下晕染修饰。听到袁成复将书宋婉儿生平交予王经昇亲手处理,郝万章笑出了声。棋子又随手摆上,这推迟了一年的见面,他终于得以问问老友,“看山,何以选了他?”

兴许酒后吐真言,压在心里多时,京城同僚万千,只有在这脂粉地,杨励山能无所顾忌。他哂笑,转眼铺了大半的棋又扫个干净。为官二十多年,在先皇身边一丝不苟待了十年。伴君如伴虎,揣摩圣意罢了。

“都是给太子做嫁衣。汉王够重情义,太子也不愿白取这果实。皇位最后落在汉王手里,合情合理。”

“先皇想不到?若是老五斗不过老二呢?我瞧如今堂上格局未变,人还是那些人。”

“你当江枫二十多年统领白当的?他对老皇帝比我了解得多。江湖人不怕死,江枫已死,我却怕死,怕死得不值。”见郝万章点头,杨励山笑笑,“至于人,若非如此,纵有我支持,他如何坐稳这江山。何况选择,非一成不变,还早。”

“那你觉得,袁成复这江湖人,往后还做不做得?”

“于一位老师,我自然希望学生能找到自己的向往,遵从内心。他会做好的,我会帮他。”

白日芙蓉阁安静,女子懒梳妆,倚窗听鹃鸟叽喳,或是趴在栏杆上相互嬉笑。忽见阁主引了年轻公子走入石径,公子英才,腰间玉环气度不凡,再瞧身后跟着的冷面黑衣女子,纷纷说起几日前阵势,不知宋婉儿惹了哪家贵胄。

圣旨虽未正式下达,礼部消息一到,阁里就出了宋婉儿重病的消息,使其不再接客。柔弱女子夜夜以泪洗面,郝万章和吴识各自劝解不得,空有叹息,哪料昨夜丞相来后,今日圣驾亲临。

梨花树下,袁成复问郝万章为何不想再做官,雄心壮志若真磨了干净,何必日日饮酒作诗。

“老父去年来信,二十余年未见,实在想念,恐来日无多,切盼重逢。今甘州一战惨烈,但两国重修旧好,莫大喜讯,郝某不敢再蹉跎,当速回尽孝。”

袁成复低了眼,瞧粘在石板上的片片花瓣,斟酌一时,示意韩梅取物。郝万章接过一只信封,没有信纸,装的却是支断裂的毛笔。笔头干结的靛青颜料在手里一搓,细碎的粉末进了指缝。

“万知从酒泉带回来的。郝先生救了他。”

吴识从宋婉儿房中出来,向袁成复恭敬行礼示意。郝万章大滴大滴泪还在落,笔紧紧攥在手里,跟上了袁成复的步伐。吴识没跟着进屋,只在门外候着。袁成复扫了人一眼,也没说什么,落了座,接过宋婉儿抖着手端来的茶碗,静静看着她。

宋婉儿咬着唇,身子抖得愈发厉害,却始终不跪。郝万章看不下去,正要斥责,被袁成复抬手拦下。

“有些话,我叫人来问你完全可以。在这儿,浓情蜜意,都是为了自己。我给你一个机会青史留名。你想好了,宋家还有没有亲戚。”

“……没了!早就都该死了!”宋婉儿竟抽出发上的金钗向自己脖颈捅去。

郝万章痛呼,“婉儿不要!”不必袁成复动手,韩梅手中峨眉刺已经飞出将金钗弹开。原地,宋婉儿颓然瘫坐,无声哭泣,“陛下……陛下不也有心爱之人吗?”

袁成复握茶碗的手一紧。韩梅侧目,观其又立刻平静。

“陛下。”吴识进了门,孝戴已去。他朝袁成复行礼,然后走到宋婉儿身前,缓缓蹲下,替人小心理了发饰和衣带,又站起,在她身侧,正对袁成复,铿然下跪。

“臣请随使团共赴巴彦,愿博通阴山,书不成,人不归。”

宋婉儿满眼震惊,用尽气力想让吴识站起,却拉不动丝毫。

“飞花聚水自流东,斜阳笑谈远庭空。

莫芜椒兰芳菲气,不辞西行白头翁。”

吴识慢慢念道,风卷珠帘,轻若无物的花瓣被送到人们脚下。

“不辞西行……不辞西行……”郝万章喃喃自语,又哭又笑。笔墨饱蘸,草书流利,心情激荡,他颤着手把诗句捧给袁成复,“陛下,郝某也愿同行!残身了无牵挂,只余河西夙愿,望陛下恩准!”

袁成复接了墨迹未干的诗,将几人深深看过。手中的纸被折成一只小船,他把纸船放下,起身离开。茶水渗在桌面,将墨晕成一团。

梨花落,杏花开。

和亲送行,浩浩荡荡,从宫城到汴梁城门。袁成复站在队列最前,手边是半高的袁平裕,其后是文武百官。

琵琶弦响,淙淙泠泠,歌声如梦似幻。袁平裕不自觉抓紧了袁成复的手。

使团之中有人回头遥望,是吴识笑着向他们点头。袁成复的感叹亦如云轻,“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啊。”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