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朝堂又是个令女皇陛下心情不悦的朝堂。
朝上本该汇报圈疫相关事宜的,但林雪痕、薛磨等人自从进入浦兰镇就彻底失联,传令官只说或许是因为浦兰镇大雨,传信的鸽子发不出来。
相关事宜无法知晓进展,便暂时搁置,不在朝上议论。
右相倒是老神在在,一直佝着身体,笏板挺直在手臂前,不管谁有事上奏他都摆出一副仔细聆听的模样,听完也不发表看法,但凡宫千落问起,他也只是微微抿唇,道:“一切凭陛下做主。”
宫千落气结。
你要是早像今日这么听话不瞎作妖,朕会有这么多烦心事吗?
临退朝前,霍如最终还是没忍住站出来,扯出了那个老生常谈的话题。
“陛下,臣认为,应将立储之事提上日程了。”
宫千落刚站起来的双腿还没迈出一步,听他说起这个,又坐了下来,示意身边的小黄门将早就准备好的名单递下去道:“既然右相再次提起了这件事,不如就在今日钦定人选吧。”
朝臣们听闻此言都是一脸蒙,霍如皱了皱眉,心中有些不妙的预感,拿到名单看过之后脸色瞬时变了。“陛下,这些可都是亲王的子嗣,怎么能做皇储之选呢?”
“为什么不行?”宫千落白他一眼,语气有些不耐烦。“这两位亲王都是我父皇的亲弟,他们的子嗣也是我宫家的血脉,同族宗亲继承皇位之事,古来也不是没有。”
“且这些孩子都是朕亲自考校过的,朕对他们很满意,只是有些犹豫,不知道挑谁比较好。”
霍如的脸色一阵黑过一阵,他又仔细看了看名单,在脑海中细细搜索着曾经看过的两位亲王的子嗣们的资料,忽然想起上面写着的三个名字里,竟是两女一男时心中更是郁结,他捧着那份薄薄的名单,脸色黑中发紫,手指颤抖,身体也跟着摇晃,一副站立不稳随时都有可能暴毙当场的样子。
“陛下!”
就在霍如的身体要歪下去的时候,他的脊背后面忽然伸出了一双手,稳稳承托住了他的身体。
霍如偏头看过去,看见自己的学生,太中大夫洛楚尧,此刻正站在身后,面色严峻。“臣以为,陛下正当年,又与皇夫鹣鲽情深,完全可以要一个自己的血脉来继承烬国江山。”
“若陛下是担心皇夫的身体,那也可广扩后宫,招纳天下美男子,为吾皇开枝散叶,以延国祚。”
宫千落面上不愉,盯着洛楚尧看了很久才冷笑一声。“洛卿真是为朕分忧,事情都考虑的这么周全,每一步都为朕想好了该怎么走。”
表面上像是在称赞他,实则字字都在扎心。
洛楚尧额上尽是冷汗,他不敢抬头,怕直视陛下那双眼睛,但他也没有任何的退缩,仍旧稳稳站在霍如的身后,伸手抵住老师的脊背,承托了他大半部分的重量,不卑不亢道:“为陛下分忧,本就是臣子的职责。”
霍如满腔的急火忽然就在学生的清语之中消散掉了,他借着洛楚尧的胳膊重新站稳,拱手施礼。“陛下,臣有事要奏。”
“说!”宫千落此时正压着怒火,语气自然不好。
霍如不出声,只扫了众人一眼,仍旧拱手而立。
宫千落明白了他的意思,挥手道:“众卿先下去吧。”
“喏。”
众人纷纷退散,洛楚尧临走之前还有些不放心地看了霍如一眼,对方则冲他微微点头,示意他宽心。
人都走了,最后剩的那点脸就可以撕破了。
霍如直起身子,缓缓开口。“陛下迟迟不肯答应老臣立储之事,恐怕另有隐情吧。”
宫千落闻言看他,见他眼中神色了然,一时也拿不准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便假装不知他在说什么。“朕今日带了名单来,本就是让右相挑出一个皇嗣的。”
霍如并不接她的话,沉默了一阵忽然说:“陛下可还记得,先皇当初为何会扶持您坐上皇位?”
纤细修长的手指在龙袍宽大的袖口里蜷缩,指甲深深刺入掌心,宫千落微垂着脸,面上虽然不动声色,缩在胸腔里的一颗心却早已经天翻地覆。
霍如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依陛下之前所说,立同族宗亲为皇储,古来也有,可是那次的具体事宜,陛下可知晓?”
宫千落阖眸,嘴唇紧抿,不出声,无形之中却已给出了答案。
知晓。
因为当时的皇帝不能生育,没有子嗣,他便从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弟弟那里过继了一个儿子来,扶持他坐了皇位。
她不啃声,霍如知道她把自己的话都听进去了,语气和缓了些:“烬国立国至今,共出过十四位皇帝,在陛下之前,可有一位是女子?”
没有!
不仅过去没有,日后也不该有。除非宫千落亲自怀胎,一朝分娩生下来的是个女儿,否则烬国下一任的皇帝,也必须由男子来继承。
这是自古以来的交接,更示意着女子身份低下,根本不配有竞争的权利。
霍如一眼看穿了她的私心。
只因在宫千落提供的名单里,女孩要多过男孩。
她亦认同她母亲的看法,认为世上的女子不差于男子,甚至要优于男子,继承皇位之时,女子也应该被择入选项之中。
霍如眯了眯眼,像是安抚,又似蛊惑。“陛下自登基之后,一直做的很好,所以臣也相信,若是陛下诞下的是公主,他日继承烬国时,她也会做的如陛下一样的好。”
言下之意是已经放宽了底线,只要你肯亲自生孩子,以后你想选择女孩来继承皇位,那便让女孩来坐皇位,当朝大臣谁都不会有一句怨言。
宫千落没有答应,她死咬着唇,面色苍白又隐忍。
心里有些不忍,却还是使出了杀手锏。“陛下,先皇在去雁城之前,曾经给臣下过一道密旨。”
“什么?”瞬间抬眼,宫千落望向霍如的眼瞳里填满了震惊之色。“父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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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葉庭的时候,已经过了午膳的时间了。
小厨房里的火还旺着,月华吩咐了厨下,说陛下今日胃口不佳,不用准备油腻繁杂的食物,做些糕点就行。
宫千落沉着脸坐在庭院的矮几上,拿起手中的白玉箸,漫无目的在各、色碟子中逡巡一圈,最后夹了一块兔子形状的糖团。
月华挑了挑眉,知晓那是林大人后来爱吃的点心,便伸手将那碟糖团拿过来,放到陛下近手边的位置。
两箸间夹着的兔子晃晃悠悠的,圆脑袋上的耳朵耷拉着,红眼睛随着身体的晃动有些闪烁,透着些狡黠的意味。
宫千落盯着那块点心,看着它就像看到了林雪痕私下里起了坏心思,却又有些不敢实施时的又怂又乖的模样。
她轻笑出声,先前的坏心情被驱散了一些。
月华稍微松了一口气。
她不知道今日在朝上发生了什么,但自从下朝之后,陛下心情一直不佳,沉着脸一句话都没说过,直到现在才短暂地露出一个笑脸。
作为侍女,陛下心情不好她自然要提心吊胆的。不由有些怀念林大人在的日子,那时虽然也被陛下训斥,但好歹陛下是笑着骂人,日子不似现在这般难熬。
正想着,耳边忽然响起了脚步声,月华抬头一看,看到严青若出现在矮几对面。
日子好像更难熬了。
宫千落慢条斯理的将糖团吃完,对月华说:“月华,你将东西收拾后就下去吧。”
“陛下不再多吃点了?”月华看着矮几上摆着的五六样糕点,对于陛下才夹了一块就被打扰的事实有些不满,担心她的身体,便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道:“奴婢见林大人也挺喜欢桂花酥,您要不要尝一点?”
宫千落怔了一下,目光投向那碟金灿灿的桂花酥,沉思一阵点点头。“把那个留下,其他的撤走吧。”说着,见月华已经麻利地收拾了剩下的点心碟子,小兔子糖团正委委屈屈地窝在婢女的肘弯处,红眼睛都被其他的碟子挤小了,心思一窒,又道:“把糖团也留下吧。”
“唉。”像是早就知道她会这样,月华兴高采烈的将小兔子又退还回来,重新留下两双干净的玉箸和圆碟,这才转身走了。
四下无人,严青若便坐到了矮几对面,似乎这样能够更好的观察到宫千落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吃了吗?”今日受到的冲击太大,宫千落并没有寒暄的心思,说话时声音都是硬,的。
“吃过了。”严青若应了一声,见宫千落拈了一块桂花酥放在齿间细细咬,便举起玉箸道:“不过,再吃两块点心也是可以的。”
宫千落本来是随口一问,听到她吃了也没放在心上,谁想到这人忽然又话锋一转,还举箸夹了一块兔子糖团,一时后悔不已。
早知道就让月华把糖团收走了!
那可是和雪痕长得一模一样的小兔子啊!!
严青若将小兔子放到自己面前的圆形空碟上,白白软软的小兔子做得是惟妙惟肖,玉箸碰一下圆嘟嘟的身体就晃悠,可爱得让人不知怎么下嘴。
她在葉庭待久了,各种糕点都吃过,今日却是第一次见这小兔子。
想到这或许是宫千落特意准备给自己的,她心里颇有些欢喜。
箸尖刚要戳上兔子的耳朵,严青若便感觉到对面投来炽热的视线,她诧异地抬头,见到宫千落正死死盯着自己举箸的手。
眼神说不上多凶恶,但绝对不和善。
心揪了一下,严青若瞄着碟子里的兔子糖团数了数,那碟子里还剩四只,想着自己吃一只应该不过分吧?千落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一定是近日自己睡得不好,多想了。
她晃了晃头,玉箸动了两下,刚要下手,宫千落忽然咳了一声,一把将她的碟子收走道:“这个太甜了,吃了容易积食,对你身体的恢复不好。”
严青若还没弄清楚情况,就见宫千落快速招手,刚才已经消失的月华不知又从哪里蹿了出来,宫千落对她耳语一番,她便将那几只小兔子和桂花酥都收走了,又拿来一碟枣糕放在矮几上。
宫千落:“吃这个吧,这个好。”
严青若:......
她看着干巴巴的枣糕,又想了想刚才那只水灵可爱的小兔子,一点进食的欲、望都没有了,索性将玉箸放下,正色道:
“千落,我有些事情想跟你说。”
“你说。”宫千落也不爱吃枣糕,不晓得月华怎么随手一拿就拿了这个,她颇有些嫌弃的将枣糕推得离严青若近了一些,眼不见为净。
“我之前给你的东西,你确定收好了吧?”
“嗯。”
“千落,东西千万不要落到那两个人的手上,他们既是严青舜的狗,也和白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于严青若骂骆绝霜,宫千落是半点意见都没有的,但她听不得她骂林雪痕,蹙眉道:“先说说你的事情吧。”
严青若被问愣了。“我什么事?”倏忽,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不自在地伸手摸了一下鬓间的碎发。“是说我装疯的事吗?”
“我不是故意骗你的。”严青若一说话,眼泪立时涌了出来,快得根本不需酝酿情绪。
“千落,这些年我在樾国过的一点都不好,严青舜他就是个疯子!”
鲜少见她哭成这样,模样着实可怜。
宫千落愣了一下,张了张嘴,心底深埋的话还没问出口,忽然听到对面说:“我有孕了。”
“什。。。?”
极度的震惊来不及消化,宫千落快速看向她的肚子。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浅色的齐胸襦裙,肚子被掩盖在缥缈轻薄的裙衫里,根本看不出肚子的形状和大小。
严青若还在垂泪。“孩子是严青舜那个畜生的,这两年我都是靠着装疯才能苟活下来,我怕极了他的人,所以那天才在你面前装疯的。”
宫千落原本还想问关于“归来迎”的事情,眼下也问不出来了,她怔怔地看着严青若,脑中嗡嗡作响,看到她的眼泪,听到痛苦的倾诉,一切都仿佛停滞,连时间都凝固住不再前进。
良久,她才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传出来。“青若,你现在打算怎么做?若是你想报仇,我可以。。”
可以什么呢?
宫千落未说完后面的话,攥紧了拳在心中自嘲。
她两年前明明可以帮着严青若逃离魔爪,那时只要她面对严青舜的态度再激烈一点,再强硬一点,就可以将严青若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