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经很深了。
藏蓝的天幕深垂,一轮皎月隐于漂浮的云层之中,散碎的星子围绕着柔和月光铺散,密密麻麻缀满天幕。
宫道之中,寂静非常,只在侍卫们巡逻时传来轻微整齐的脚步声。青石錾刻的宫灯里徜徉着燃烧葳蕤的烛火,经不住途径的风儿逗弄,焰火明灭,不甘心的被拨、弄出各种形状。
漆黑一片的勤政殿里,年轻的帝王仍旧穿着白日的朝服端坐着。她挺拔清瘦的身形凝在纯金龙椅里,宽阔的袍袖垂落,窗外的月光投射进来,照在她身上,映出一片如雪凄凉。
门外侍候的小宫婢跪在门口听传,久久听不到帝王的传讯,怕错过女帝任何一个命令而惹来杀身之祸,她只能提心吊胆地顺着窗棂的缝隙朝里看,希冀能看到女帝脸上的情绪或肢体动作,来揣摩出圣上的一两分心思。
然而女帝一直没有动,她就像是一座融在荒芜山体里的石雕,安静伫立在那里,不曾发声,不曾回眸,甚至连月色的投影都没有晃动过一下,神色恹恹,惹人心痛。
唉。
小宫婢在心里无声叹息。
在这之前,烬国上下无一不知陛下和皇夫感情深笃,陛下更是为了皇夫逆天而行,硬是从阎王爷的手里将他的命给抢了回来。
此番深情,当真是催人泪眼。
众人原本以为,皇夫恢复生命之后定会和陛下重拾旧往,再续前缘,再也没有人可能阻拦他们再一起。偏偏半路杀出个龙灏,不仅勾引了皇夫殿下,还在两人行苟、且之事时被陛下的暗卫给抓个正着。
宫婢虽没亲眼见到那两个男人滚在一起的场景,心里却是鄙夷不已,始终想不明白皇夫这是被什么鬼给迷了心窍,竟放着如此美艳绝伦又对他一片真心的陛下不要,去和一个男人......
真是下、贱。
宫婢在心里狠狠啐了口,目光不由自主又扫向窗棂,透过红木窗棂中被分隔成菱形花样的间隙里看向陛下。
女帝依旧枯坐着,身形巍然,像一座纤瘦的山。
狗、男人。
宫婢为女帝鸣不平,恨不得将弥牟索檀的八辈祖宗都加在一起骂了。
想来还是娘亲说得对,天下男子皆薄情,他们的真心只表现在一张嘴里,任他说的多天花乱坠,情真切切,却终是管不住裤、裆里那二两肉的。
宫婢蹙眉,想起自己年纪尚幼时,也曾憧憬过日后定要嫁一个好人家。不求他身家富贵,也不求他权势庞大,只求那人一心对自己,两人结成夫妻之后能白首相携,幸福终生。
那时她还没进宫,眼皮子浅得很,成日都被锁在家里照顾妹妹,没见过几个外人,只从隔邻的姐姐们那儿听到些奇趣的话本子。
少女怀、春、心事,看得又多是郎情妾意,郎君小姐私奔的故事,话本子里描述的情感太美好,看的那几个姑娘发出阵阵喟叹,幻想着自己日后的夫君也该是这样丰神俊逸,为了爱不顾一切。
她的母亲听到这番童言稚语时并没觉得多美好,只嗤笑一声。“别人我管不了,但是我的女儿,你还是趁早收了这些不切实际的心思最好。”
“天下乌鸦都是一般黑的,世间男子但凡有钱有势,必然三妻四妾,女人为了男人争宠是常态,嫁入婆家后,从来只有一地鸡毛,哪有什么幸福终生。”
说这话的时候,快到而立之年的妇人正挺着一个大肚子坐在院子里洗衣裳,她的脚边还趴着一个幼女,不过将将快两岁,她便又怀上了,再过几个月便要生产。
妇人的年纪并不算大,一张脸上却被晒得黝黑,眼尾嘴角处都爬着细细的纹路,遍布风霜痕迹。
那都是长年累月在繁重家务、农活和婆家的烦心事中长出的愁绪,纹路攀爬碾压,将她原本光滑的面容一天天挤压破碎,成了这般样子。
她眼中的神采早已被残酷天日给磨砺殆尽,像只在屠户家里生活了多年的羊,见惯了同伴被宰杀的宿命,眼中不会再有对生活的期待,只剩下刺骨的冷漠。
她抻了抻酸痛沉重的腰身,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唇角抿出一个不知是凄苦还是嘲讽的笑容:“就算有终生,也是疾病缠身,苦痛终生。”
在这个男人所统治的世界里,女子是不自由、一生都要被管束的。
自出生伊始,她们就要背上三座大山。
--她们的父亲、丈夫和儿子。
这三座山紧紧贴在她们的躯体上吸食血液,压榨她们的精力,欺辱她们,规训她们,直到将她们的利用价值剥削的一点不剩,将她们吸食成人干为止。
而在被不断吸食的过程中,女人是无法呼救反抗的。
可只要是人,被压迫到极致就会觉得痛苦,痛苦久了终将爆发。
为了阻止这种爆发的产生,也是为了给她们尝一点甜头,男人们想出了一个鸡贼的办法。
他们给了沉溺在无限痛苦的女人一线生机,告诉她们,这种痛苦是可以结束的,只要你们拼命生儿子,待儿子娶了媳妇,你成了婆婆,那这些痛苦,你就都可以加诸在你的儿媳妇身上。
这个世道,男人的话就是天,无数女人相信了这诡辩的说辞,开始争先恐后生儿子,为丈夫传递香火,忽视自己的女儿,只尽心尽力抚养儿子,待儿子长大之后,给他们娶一房媳妇儿。
只要等儿媳妇进了门,那好日子就来了。
所谓的“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一代又一代遭受了压榨的女人们,心中的痛苦不能宣泄,这时才算是找到了突破口。
妇人是明白这个道理的,可当她明白过来的时候,早已深陷这个恐怖的循环之中,无法自拔了。
她也只能随大流,踏上了拼命生儿子的路,将这吸食女人的恶行给维持下去。
对待未来的儿媳,她或许能狠下心,但在面对自己辛苦怀胎生下的几个女儿时,一想到她们日后也要嫁入婆家受苦,终究是不忍她们直到入了虎口还这么糊里糊涂的。
眼下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亲手戳破女儿心中的幻象,告诉她不要一颗心扑在男人身上。否则最后,只会整个人都被拆吃入腹,连骨头渣都不剩。
宫婢那时不懂母亲的用心,只觉得她将男人说得太可怕了,纵然男人薄情,可总归有那么一两个良人吧。
她只要把眼睛擦亮一点,自己不好高骛远,看准了人嫁过去,不见得会受伤吃苦的。
想是这么想,可如今看到陛下凄凄惨惨的模样,她又有些动摇。
以前的皇夫,难道不是一个值得嫁的良人吗?最后还不是和普通人一样。
她又想,幸而陛下是九五之尊,身为皇夫自然是不能再纳妾的。若陛下不是陛下,还是一位公主的话,驸马要私下纳几房妾,就算不能登堂入室,但他要出去寻花问柳,又有谁会说一句不可呢?
这个世道的规则就是如此,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只能一心一意,哪怕你是一国最尊贵的公主也不可破例。
或许,在这世道之下,为了免除伤害,女子这一生,永不沾情、爱二字才好。
只要不交付真心,那么即使被背叛了,也不会痛苦如此。
年轻的宫婢窥破了男女之间情感的真谛,心内一时有些五味杂陈,待再偷偷望进殿内时,看向陛下的目光不由带了几丝悲悯。
戌时三刻,明亮的月色已稳稳挂在天中,清透的月光肆无忌惮的从门窗的缝隙倾斜进来,将原本漆黑的地面照得恍如白昼。
月华驱散了门口的宫婢,端着一盅参茶进门的时候,宫千落恰好循着开门的声音看了过来。
见到是她,女帝稍微换了个姿势,抬手揉了揉僵硬的脖颈,问道:“有消息了吗?”
月华摇了摇头,将茶盏轻塞进女帝手里,柔声道:“陛下不要太过忧心了,林大人必定会平安无事的。”
“平安。”宫千落疲惫地眨了一下眼,口中喃喃念着,冰冷的手指慢慢收拢,握住那只轻盈润透的白瓷盏。
茶水的热隔着瓷杯慢慢过渡到手心,暂时温暖了冰冷的掌心。
女子抬手、启盖,纷扬的水汽顿时从茶盏里弥漫出来,打湿了她挨得极近的睫羽。“如果平安,她一定会告知我,不会让我担心的。”
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陛下,月华抿抿唇,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道:“陛下现在可是言之过早,齐风大人那里不也没有消息吗?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宫千落低首,唇在茶水上轻轻沾了一下,眸中光华映在茶水中,随着杯底沉着的参片一起坠落。
就是因为没有消息,才不会是好消息。
她闭上眼,当时送林雪痕离开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人曾信誓旦旦应承过,说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言笑晏晏都还在眼前未散,两人自相逢后的点滴浮现,重到林雪痕拥抱自己时的力度,轻到她在耳边低语时的温度,都还清晰得紧。
不过一个晃眼,她竟就将她遗失了。
眼泪无端涌上眼眶,宫千落眉心蹙起,极力忍耐。
她答应了林雪痕以后不再哭泣,该做到的。
抬头想将眼泪重新逼回眼眶里,但越努力,心头的颤动就越发厉害。
心口漫上来的绝望太过盛大,泪水涌将出来,一滴滴落进手中捧着的茶盏里。
“滴答-滴答”
眼泪落进明黄色的水面,漾开一圈圈清淡的涟漪。
水声惹得站在旁边的月华眼眶也泛酸,她连走几步,轻揽住宫千落单薄的身体,有些焦急地安抚道:“陛下莫怕,林大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似是为了增加自己话的可信度,她又道:“当初宿湖危险重重,林大人不是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吗?”
不提这件事还好,一提宫千落只觉得满腔悔恨。
她紧紧扯住月华腰间束着的宫绦,指尖用力,像是扯住了溺水前能扯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想忏悔,嗓音呜咽,喉间似是梗了一块铁,吞不进,吐不出,痛却很明显。
她的本意是想将林雪痕藏起来,好好看护,不让人伤害她,直到登上帝位,足够强大。
强大到没有任何人可以左右她的心思,让她能够随着自己的心意活着。
可...
她真的能吗?
即使最后登基为帝了,成为这个国家的绝对主宰,她也还是要受制于臣民,在勤政殿里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前都要与大臣细细商议。
她连自己的心意都保护不了,更遑论是去保护林雪痕的心意。
以为争到天下就能成为赢家,可她争到最后,能够睥睨天下了,却仍一无所有。
“陛下...”月华轻声唤着,用掌心轻拍女帝的脊背,从上至下,一下一下安抚着,劝慰道:“您做的已经够好了,林大人懂您,她不会怪您的...”
不会...怪自己吗?
宫千落摇摇头。
她不怕林雪痕的责怪,怨她也好,恨她也好,哪怕打她骂她都好。
任何怨怼的情绪宫千落都能接受,只要她回来。
主仆二人一时都陷在情绪之中,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殿门随即被打开,跑进来一个慌慌张张的小黄门,进门就嚷:“陛下!陛下!珑华殿走水了!!”
近期天干物燥,多日未下过雨,在宫千落看来,偶有一座宫殿走水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宫内建筑多是木质结构,为了防止火势增大蔓延,通常是在每座殿阁之间都备有硕大的蓄水缸,殿阁里出入的宫婢多,一旦发现细微火势,即刻就能从就近的蓄水缸里取水救火,只要发现的及时,一般都不会引发特别大的火势。
而那小黄门却哭丧着一张脸,声音发颤道:“今儿几个殿阁的蓄水缸里都是空的,火最先从珑华殿开始,发现的时候就迟了,又牵连了附近几座殿阁,现下一齐都烧起来了...”
****
大理寺囚牢的木门被打开的瞬间,枯坐在地上的龙灏才终于抬起了头。
因着和皇夫的“丑闻”曝光后下狱,龙灏很是得了一番照顾,用刑时的鞭子都是特质上,上面扎满了铁刺,硬是将他浑身上下抽得没一块好肉。
男人被折磨的一双眼睛赤红,见到走进来的黑袍人时,僵硬的肢体才终于活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喑哑的询问:“你来了?”
他的嗓子像是被铁砂烫过,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是粗粝的,听在人耳朵里简直是种折磨。
黑袍人蹙眉点头,环顾一圈,寻了个稍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