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渐小。
由粗变细的绒绒雨丝接连不断地扑到脸上,沾惹了些许痒意。
林雪痕顾不得满地的泥泞,发了疯一样往镇口跑,速度快得她身后几乎都晃出了残影,恨只恨自己没能长出四条腿,顷刻间就能跨到浦兰镇镇口的界碑处。
骆绝霜瞠目看着她那完全不似正常人的奔行速度,在她身后追得无比吃力,上气不接下气地喊:“你..你慢一点...等等我......”
他的脸因为急速奔跑而涨得通红,心脏剧烈跳动,鼻腔里吸收的空气完全不够维持他的肺脏运行,骆绝霜只能张大口呼吸,鼻子和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粗重声响,听起来像是一匹即将终止寿命的老马。
镇子里似乎已经被清理过了,没有之前那些东西阻拦,林雪痕一路跑来都很顺利,没过多久就看到了镇口那石碑的影像,她心下一喜,越发加快了脚下的速度。
只要冲出镇口,骑上停在镇外等候的马,就能急奔回皇城了!
“哗--”
雨势虽在减弱,但雨滴坠落时的声音依旧恢弘,两人急奔过堆叠的密集雨水,脱离吵人的声响之后,耳边似乎已经能听到马匹喷出的鼻息声了。
林雪痕紧绷的情绪在这时才有了几分松动,丝毫没有停留,她快速朝着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跑去。
刚到近前,眼前忽然扑过来一片巨大的黑影。
影子铺天盖地,倏忽一下出现在面前,她奔跑的速度极快,来不及躲避,一下撞进黑影里。
骆绝霜跑得比她慢一些,落在后面没有被一同抓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被一张参天巨网给整个兜住,随后就有几个身着黑衣的壮汉上来收网,强行拖拉着那张疯狂扭动的网。
——扑腾的灰尘中,地上留下一道清晰宽敞的拖痕。
“大人,抓到了!!!”拽网的人欣喜地喊。
林雪痕被那大网缠着,像只掉进陷阱的困兽,在感知到危险时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
外面站了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光线有些昏暗,显得影影绰绰的。一会儿后有人拿来了几支火把,跃动的光影降临,这才照清楚面前人的样子。
她面前不远处就站着十来个壮硕身材的汉子,都身着黑色夜行衣,脸上虽然没有蒙着面罩,每个人的面色却都很单一,是如出一辙的僵冷。
若不是他们都举着火把,这些人几乎可以顺畅的与夜色融为一体。
捕人的这张网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材质,每一根线都既坚又韧,林雪痕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割了半天都没反应。
外面的人收网之后,网线很快交缠在一起,裹在网线上的黑色蜡丸在拖拽中破裂,从里面流出透明的胶状物,林雪痕挣挣扎的越狠,手脚就被那液体形态的胶状物黏着的越紧。网中心的部分缠着数不清的黑色铁刺,十分尖锐。
林雪痕跌进网里的时候重力使然,让她正好砸在铁刺上,其中一枚刺中她的右手手掌,直接扎了个对穿。殷红的血顺着伤口汩汩而出,还带着热意的血和胶混合在一起之后黏得更紧了,越动越撕裂伤口,林雪痕惨呼出声,本能地停止了挣扎。
本就经历了一场杀戮,又碰上这等横祸,她身上遍布着数不尽的伤,整个人像是泡在了血里,尽量蜷缩着身子,形容狼狈又可怜。
围聚的人没有一个对她抱有同情之心,火把晃动,原本已经安静下来的人群忽然自左右分开,一个男人悠哉地骑在马上,双腿轻夹马腹,从分开的小道缓缓行出来。
来人面如寒霜,即使有温暖的火光映照在他脸上,也照不暖他的五官神情,他仿佛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头发丝上都氤氲着寒气。
望了一眼裹缠在大网里的林雪痕,男人的情绪有些复杂。
林雪痕现下这幅模样,委实是有些凄惨。
他们虽同朝为官,却没结下什么冤仇,按理说,不该闹成现在这样。
但一想到临出发前老师对自己的交代与叮嘱,洛楚尧就恨得咬牙。
他的老师霍如,身为烬国丞相,一生倾力为国,竭心尽力未敢懈怠半分,没想到人到暮年时竟落了个中风的下场。
一想到老人嘴歪眼斜的脸,那具本来还算硬朗的身子骨也垮了,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要下人伺候。
谁能想到呢?曾经叱咤风云的右相,现在却连身为人的最后尊严都保不住。
可尽管如此,他却还是在为国家打算,只盼除掉皇帝路前的障碍,保护烬国皇室血脉绵延,国祚恒昌。
这得要怎样的风骨和度量才能做到?
林雪痕又何德何能,给老师本就多舛的命途上再添波折?
想到这儿,他再看这人就怎么都不顺眼了。接下来的话更是说的咬牙切齿。“浦兰镇圈疫并未结束,林大人现在跑出来,是想临阵脱逃?”
林雪痕对来人有些陌生,在脑海里搜索了好一阵才想起来这人是谁。
她略微动了一下,牵拉到了手掌的伤口,开口时声音里都带着几分晃悠的颤。“洛楚尧,我奉陛下之命来浦兰镇圈疫,现在有重要情报要返回宫城禀明陛下,你为何在此伏击我?”
洛楚尧并不搭理她,双目扫了一眼界碑里还在淅沥落雨的镇子,好半晌才抬手掏了掏耳朵,漫不经心地说:“现在整个浦兰镇已陷入疫症的漩涡,每一个进去的人都难保不感染,我奉陛下之命在此驻守,就是为了捕捞偶有的漏网之鱼啊!”说着,他身体前倾,双臂交叉着搭在马脖子上,矮下、身体,意有所指地道:“还是陛下有先见之明,这不就捞到了林大人么?”
每一句话都离不开宫千落,生怕脏水泼不上女帝的身。
洛楚尧原意是想挑拨两人的关系,奈何林雪痕半点都不信他的话,既不开口驳斥,面上也没有丝毫愠怒之色,只无波无澜看着他,目光幽远如深潭,倒像是一早就洞悉了他的想法。
被人这么忽视,洛楚尧正想发作,眼睛从她面上扫过时身体一滞,随即整个人被定住了一般,僵在马背上。
他微微张嘴,直愣愣盯着困在网里的女人,眼睛似是粘在了林雪痕额际突出的那支尖利的长角上,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男人还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待他再睁开眼,那人额上的尖角还在,依然孤傲地立着,被周围逡巡而过的火光照出浅浅的阴影。
“你..”因太过惊讶而有些手足无措,洛楚尧差点从马上摔下来,他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厉声喝道:“你是什么妖怪?”
这一声在安静的夜色里听来分外扎耳,人群霎时喧嚣起来,无数道目光射向巨网,齐刷刷地落在林雪痕的脸上。
“那是角吗?”
“长...长角了!!”
“人怎么会长角?”
带着疑惑的窃窃私语充斥四周,很快有人在间隙里回答了上个人的疑问:“我娘可说过了,人是不会长角的,只有恶鬼和妖怪才会长角。”
“是恶鬼吧!”尖利的男声响起,以为自己发现了真相。“这疫症,该不会就是这恶鬼招来的吧?!”
一石激起千层浪。
人类本就经不起煽动,尤其是在眼下这特定的环境里,只要有一个人起哄,剩余的人很快就会跟着一起附和。
自疫情发生至今,还没能探查清楚疫症的根本原因,这么一联想,他们便越发觉得自己是勘破了真相。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扯着喉咙叫嚷,神情激愤地瞪着林雪痕,顷刻间已经给她定了罪。
“恶鬼现世,必然会引来大祸,不能让她活着!”
“杀了她!!杀了她!!”
有人分发了更多的火把,熊熊燃烧的火焰映照中,聚集起来的人们脸上都凝着一样的惊恐和恨意,他们嘴里不停地叫嚣着杀戮,其中一人甚至将手里的火把朝林雪痕丢去。
网上的胶状物沾火即燃,林雪痕被困在网里,分身乏术,火焰一烧连一片,呼吸之间就燎到了她的头脸和身体。
她狠下心将手掌从铁刺中挣出来,顾不得疼,翻身就地一滚,来回滚了好几遍,才用身上的甲胄勉强压灭了火。
火是灭了,但银甲的传热性极好,压灭的火焰传导到身体,烫得她直以为自己的胸腹都烧出了大洞。
林雪痕痛得本能地蜷缩身体,身体一动又带动了手上的伤,疼痛加倍,
她使劲咬着唇,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才堪堪压住喉咙里即将跃出的痛呼声。
在这么多人面前,她不能流露出丝毫的软弱,若是让这些人知道恶鬼也不过如此,失了那一分半点的畏惧之心,他们很快就能将她折杀在此。
她还想留着一口气回去见宫千落。
去见见那人是否安好,也想再和她说说话,亲吻她温暖柔软的唇瓣,拍着她的脊背安抚一句:不要怕。
即使马上要身陨,也还是不可避免地生出了贪婪之心,想着哪怕是爬,也要爬回去,最后死在她怀里。
巨网不惧刀刃,却有些怕火,这也是洛楚尧这边没人能意料到的事情,扔出去的那支火把不仅没能烧死林雪痕,甚至还给了她出逃的机会。
林雪痕眼尖地抓住了机会,匍匐着身体从破洞里钻出来,她使劲拍了拍僵硬颤抖的腿,陡然站了起来。
“啊...!!”刚才还激奋不已。喊打喊杀的人开始本能的往后退。
林雪痕现在这幅浑身浴血,双目赤红的样子倒真是像极了从地狱里爬出来要复仇的恶鬼。
他们不敢不畏惧。
洛楚尧原本是编了一个林雪痕已经感染疫症的借口想阻杀她,现在借口都不用了,他心中不免窃喜,振臂一呼道:“各位,正常人怎会长出这种尖角,我看这家伙就是鬼物,它在浦兰镇中杀害林大人之后又扮做了她的模样,好混进宫内,谋害陛下!”
话说得有理有据,让人无法辩驳,也没人会相信她的辩驳。
洛楚尧的脸上,挂着的都是凛然大义,真真摆出了一副为了家国天下,悲悯百姓的样子,然而通过他那双眼,轻易就能看到男人眼底蕴藏的浅淡笑意。
——那是阴谋即将得逞的笑意!
林雪痕怒急攻心,恨不得上去扇这拎不清的几巴掌,都什么时候了,这人不想着去解决问题,反而要为了一己之私找到她头上,阻拦她回去。
怒火熊熊燃烧,林雪痕抬腿冲他而去。
她人刚有动作,洛楚尧的脸色就变了,牵着缰绳驾驭着马退了好几步,对周围人嚷道:“这恶鬼要对我动手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
涣散了一些的人心在这声催促之下又凝聚起来,人群再次围过来,这次阵势浩大,不像刚才那样一盘散沙,黑衣大汉们接连扔出了手中的火把。
林雪痕的银甲上沾着不少胶状物,火把朝她飞来,火焰沾到胶上即刻又点燃了,热度透过银甲传过来,像个熊熊燃烧的火炉一样将她捆在里面。
林雪痕只能用剑砍断了银甲的缚带后脱掉甲胄,才算是暂时摆脱了被火烧死的命运。
洛楚尧等的就是这刻,少了那件银甲的庇佑,这人再厉害也终究是血肉之躯,杀她还不容易?
他一挥手,口中命令已下。“将这恶鬼就地格杀,陛下重重有赏!”
“喏!”手下们齐齐应声,同时拔、出刀剑,兵刃出鞘的声音铮然,雪亮的光霎时破开厚重的夜幕。
一柄长刀转瞬袭至跟前,风被利刃劈开,发出一声凄惨的呜咽,刀尖顿时化作一个冰冷的光点,直朝林雪痕左边面门袭来。
右手受了伤握不住剑,林雪痕连忙偏头用左手提剑来挡,轻韧偏软的长剑禁不住长刀的大力劈砍,刀沿从剑身一路斩下,直到抵到了剑格才略微有了些阻滞,稍停了几分力。
这男人的力气极大,林雪痕的虎口都被震得发麻,她略微活动了一下手腕,长剑迎击挑了一下那人的刀,剑身回柔弹起,被火光映照的剑刃晃了一下他的眼睛,男人略微闭眸,林雪痕抬手挽出一个细碎的剑花,剑身随着她腕部的发力而回转,直接刺在那人的手腕处。时机正好,她刚想用劲一剑划断那人手筋,使他无法再动作,身前忽而擦过一点白,她的耳廓迎风动了一下,听到些细微的破空之声,凝眸一看,才发现是后来人自长刀男人的腋下探出了一柄匕首。
那人立在后面,正好挡住了长刀男人的退势,两人一前一后,配合无间,双双出击的动作熟稔非常,应当是训练过很多次的共同阻杀招式。
林雪痕不敢恋战,暂时松了剑的力道,侧身一脚踹在长刀男人的腹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