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张蝉带到。”
“让她进来。”
康宁宫内，张蝉跟着福贞姑姑一路走往内殿，她垂首下拜，“臣女张蝉，参见太后。”
婢女拨开琉璃珠帘，聂太后缓步走至她身侧，再次见到张蝉，莫名想起几年前她在康宁宫陪驾时的模样，“自打前明熙过世后，哀家就甚少见你进宫。这短短几年不见，你这孩子倒是出落得更加标志。”
“娘娘过誉。”张蝉仍旧跪着。
今日是张蝉回到盛京后，第一次进宫。自从真假千金案结束，林楚君死后，聂太后一直没有召见她。这一次的传召她并不意外，只是她不清楚今日太后的突然召见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
“起来吧，你打小和你母亲进宫向哀家请安时，何曾有这般规矩的跪过。”太后被福贞姑姑搀扶着坐到了张蝉身前的那张贵妃榻上，“你们都退下。”
张蝉起身，她静静地站在原处，听见聂太后将内殿的宫婢和太监唤走，暖阁里只剩她们二人。
“林楚君做的那件事哀家已经全都听说了，只是哀家没想到，当年跟在明熙身边的小姑娘，如今也长大了，竟学会自己还自己一个公允。林楚君在牢城内未审先死，狱卒来报死因是她那晚趁上夜的士兵不备，吞椒自尽，窒息而亡。”聂太后缓缓抬起眼眸，她打量着张蝉，“你很聪明，几句话就能教唆她自尽，区区一把花椒就能让尸首看上去毫无痕迹。聂桓可是传唤了好些仵作，才从她的喉咙里找到几颗未开口的花椒。”
“张蝉自知此举有错，甘愿受娘娘处罚。”她跪了下来。
“哀家知道林楚君用拂光引害你失明，又想得到罗家的那几台聘礼将你嫁到罗家做填房，这么个死法，也算她咎由自取。”聂太后从贵妃榻上下来，她弯腰将张蝉扶了起来。
“从前太师和你父亲都说你是个顽主，说你这贪玩乖张的性子坐太子妃的位置实在不合适。可偏偏哀家一眼就相中你，想着待你及笄就赐婚，可惜明熙走得太早，而明烨犯下的过错终究也是自食恶果。”
提起段明熙，那时聂太后最看好的未来大周天子的人选，她握着丝帕掩了掩泛红的眼尾，眸中不忍流露出悲伤的情绪。
张蝉上前，反手扶住聂太后，“太子哥哥已登极乐，还望娘娘保重身体，勿再忧思伤神。”
除了侯府，于张蝉而言，最熟悉的就是盛京皇宫。她时常进出皇城，如聂太后所说，她也算是跟在段明熙的身边长大。除了她的开蒙先生徐太师，段明熙相当于张蝉的第二个老师。
可当她知道自己有一日终要嫁与段明熙为太子妃的时候，她的内心生出了厌恶。
厌恶这里的人将她视作物品，随意赐婚给他人，而她只能心甘情愿地接受。当初张蝉执拗地反抗这门婚事，她清楚自己一旦入了宫门，换来的就会是永世无法再回长平的代价。
“长平侯在世时曾跟皇帝提过送你回长平的事，此番尘埃落定，按理你回长平也是情理之中。”
张蝉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期盼。
聂太后染着蔻丹的纤指，虚虚抚过她的脸颊，她笑道：“为了当年没有封你父亲为王的事，皇帝已经下旨追封已故长平侯为长平王。而至于你，哀家则打算封为永昌郡主。”
张蝉不解太后和天兴帝此番究竟为何意。
当年父亲未能封王，是因聂国公担心父亲拥兵自重。他在朝中联合同党极力反对，又劝解天兴帝父亲已经是长平的主帅，若是封王占领一方，届时位高权重，难保不会有功高震主之嫌，由此天兴帝才就此作罢。
张蝉想不通，若是此时追封已故的父亲为王，勉强算是成全皇帝对已故重臣的厚爱和体恤，可为何还平白无故再给她一个孤女赐予郡主的头衔？
“张蝉无能，既无功绩又缺贤德，不敢蒙受圣恩，实在有负皇上和娘娘抬爱。”她低着头，向聂太后行了大礼。
“快快起来吧，哀家喜欢你，可见不得你这又跪又拜。”她示意张蝉起身，接着道：“你说无功不敢受禄，可你在平州一年里施医赠药，救助患疫百姓，揭发仁心堂一事，回来时又保下了广宁王妃和她的腹中骨肉。这些事哀家可都听说了不少，区区一个郡主的位置，你受得起。”
提起平州，张蝉心中起疑。
她和段明徽在平州的事，盛京应该甚少有人知道。
聂太后竟然清楚她离开盛京后去往平州一年发生的所有事，甚至连她那天从平州回来，途径落梅山救下徐青宜母女这一事都知晓。
难道是聂桓告诉她的？
可之前听徐青宜提过，聂桓因为出身卑微，当年在聂家的地位并不起眼，别说太后这位姑母，甚至是他的父亲国公爷都没在乎过他这个亲儿子，直至他中举入仕才从外头搬回聂宅。
按理国公爷的死和他有关，太后不可能会和他结盟。不过聂太后势力庞大，眼线众多，想探清她的下落和之前平州发生的那些事，也是轻而易举。
“哀家封你为郡主，一来是因为长平王夫妇走得早，二来你还是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与其一人回那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平，不如待在盛京，时常进宫陪在哀家身边。你从小在盛京长大，哀家疼你同那些公主都是一样的，来日再另外为你择一位合适的郎君。”聂太后试探性地问：“哀家说了这么多，还不知你的意下如何？”
张蝉一怔。
听见聂太后那不容回绝的语气，她藏在袖中的手隐隐攥紧，缓声道：“得娘娘抬爱是张蝉之幸。”
她确实很想走，因为她从来都不喜欢这里。
但是她现在又必须留在盛京的原因……
聂太后见她没有回绝这个提议，反而很是满意，笑着说：“倘若你父亲见到你现在这般识礼数，又知进退的模样，心中想来是甚感欣慰。”
“这几日臣女回京后闻言，皇上自从去年得知父亲重伤病故后就大病一场，至今未好。娘娘忧心龙体，又特意下旨，命各地大臣在大周境内贴皇榜重金寻医。”张蝉将天兴帝生病的缘由包装成他因重臣病故，积劳成疾的仁义君王的模样。
她说出自己的心思，“过去臣女的母亲擅通医理，臣女也是自小在母亲身边学习，之后又有幸拜得名医后人为师。臣女斗胆向娘娘自荐，不知是否由此殊荣为圣上解忧.......”
说到这里张蝉抬起眼眸，她刻意不再说下去。
聂太后笑了一下，说：“你想为皇帝治病？”
“是。”她答得干脆。
早在能看见之时她就注意到盛京城门楼下张贴的那张黄纸。
徐青宜曾告诉过她，皇帝病重后，宫中的太医无法治疗，太后只能下令在全国各处贴皇榜，重金聘医。
只是那副皇榜张贴半年有余，无人敢揭，人人皆知那是给皇帝治病，稍有不慎，那张皇榜就会成催命符，而主诊大夫则小命难保。
因此至今无人敢用自己的性命去搏天家的富贵。
……
恐怕只有她敢。
张蝉知道聂太后的目光没有离开自己的身上，她继续道：“娘娘，皇上病重既然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大周也无人敢自荐，您不妨让臣女来做皇上的主诊大夫。若是臣女真的能将皇上治好，全有赖娘娘抬举。若臣女治不好，臣女甘愿承受任何下场。”
聂太后意味深长地盯着她，“你倒是个胆大的，没有人敢接的活，你上赶着来。”
话锋一转，聂太后又道：“自从明熙过世，皇后就患了心病，她自请退出坤宁宫，终日常居佛堂避世。这前朝、后宫所有的事都要哀家操心，皇帝的病亦是哀家最大的心结，只是哀家不能帮你举荐。”
张蝉顿了一下，还没等她开口，聂太后继续说：“如今前朝国本未立，储君之位空悬，哀家代为执政。众人皆知皇帝并非哀家所出，倘若此时哀家举荐你进宫为皇帝治病，那帮老臣怕是会以为哀家心怀不轨，送你进太和殿恐有陷害陛下之嫌。”
康宁宫的纱窗透进日光，照得整个内阁暖洋洋的，张蝉站在香炉边，从进门后身上就已经褪去寒意。
她平静地说：“可是陛下终日被疾病所困，只会愈发不适，若无寻得合适的大夫，他日龙体每况愈下，怕是旧病难医。”
“哀家不是不愿信你，”聂太后点了点她，“哀家想让你自己举荐自己。”
自己举荐自己？
如果没人保举，她怎么能随意出入宫廷，更何况是进出太和殿给皇帝治病。
“你亲自去城楼下揭那张皇榜，届时就是名正言顺，哀家也能顺水推舟，让你进宫为皇帝治病。”聂太后不疾不徐地说：“你既然有这份胆识向哀家自荐，自然并不缺去揭那张皇榜的勇气。”
沉思良久，张蝉起身道：“臣女谢娘娘赐教。”
*
张蝉回府后已经是傍晚。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看见面前人脸色黑沉，想着该来的还是来了。
“揭一张皇榜而已，用不着大惊小怪。”张蝉道。
张蝉下午从城楼揭下那张皇榜的事情不出一个时辰，已经传遍整个盛京。
段明徽从京郊校场回去的时候才从蓉娘口中听到这件事。眼下他顾不得那些规矩，直接绕道来到侯府找她。
他在此等了半天，才见张蝉手上攥着那张黄纸，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回家。
“皇上的病连宫里的太医都治不好，你何以有这么大的胆子接下这份差事。”他忍着气，猝不及防地抓着张蝉的手臂，语气里似有些咄咄逼人。
一旁的落雪听到这里，吓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不知这位平王殿下是何时同自家小姐这般亲近？
好在当下府内的下人忙着在厨房准备晚膳，厅堂里也没有外人。这要是传扬出去，她家小姐又要成了别人口中饭后谈资的对象。
她悄悄退到厅外，守着入口，不让人看见厅里的景象。
段明徽道：“趁安英还没有来传旨，我替你想办法回绝这份差事，之后我会以送长平王衣冠回乡的名义带你离开盛京，转道回长平。”
长平王夫妇和葬在京郊的将军陵，段明徽以厚待长平张家一脉为由，向天兴帝请旨在长平立将军庙，于五月初五送长平王衣冠归乡。他想借这件事名正言顺送张蝉出盛京，今生今世都不用受困在这个地方。
张蝉拉下他的手，认真说：“皇榜是我自己揭的，你不用替我回绝，何况我现在还不能回长平。”
她听出段明徽语气里的不悦，是因为自己没有提前同他商量想要为皇帝治病的事情。只是他自从回到盛京，不是在京郊的军营里练兵，就是在六部处理公务。
他处于风口浪尖上，当日利用他的紫玉佩进牢城已经传出一些风言风语，这件事她后悔了。
聂太后明知二人曾有过交情，于她晌午进宫时却一字不提。他现在的处境，不能被再人冠上结党营私的罪名，她实在不愿因自己的事给他添更多的麻烦。
张蝉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是我只有这样才能接近皇上，才能有机会查清我父亲的事背后的推手究竟是谁。”
她知道自己行事确实没有顾及他的感受，可他们现在究竟算什么关系呢？
他在平州同自己表明心意之后，现在做的一切是在替她着想，也是替她做最好的筹划。
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他的心思她也都明白。可是父亲蒙受的不公，身为儿女她做不到视若无睹。
自从各归各位，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好像梦一样。他们无法像往日一样自在地相处，从前在平州两个人的事，进了盛京以后就变成一群人的事。
两个人的命运根本由不得自己做主。
张蝉闭起眼，轻叹一声，“明徽，你要是生我的气就骂我吧。”
她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唤他“十一”，反而是直接叫他的名字。
段明徽的脸冷得像冰窟，他唇齿微张，不知道此时应该如何继续说下去。
半晌，他自嘲似地苦笑一下，对着她一句重话也说不出。
段明徽转身大步离开。
张蝉怔在原地，遥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直至人消失在侧门后。
侯府侧门边灌进的穿堂风吹得她全身发冷，身子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她正欲往堂内走，恍惚间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以为是去关门回来的落雪。
张蝉一抬眸，满眼诧异。
原是刚才顶着火气，转身就走的人此时竟又折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