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一声巨响,两道紧闭的门板瞬间分离。
“明徽!”张蝉闯了进来。
目光相交,段明徽站在案几前,看向她的眼神恍然变得十分陌生。
周遭死寂一片,他的胸膛起伏明显,鼻端气息紊乱,右手掌心不断渗出血,而掌中紧握的长刀隐隐冲着张蝉的方向闪烁寒光。
“姑娘小心点。”寒衣慢慢移到她的身前,低声提醒道:“蛊毒发作时,主子的眼里是认不出人的。”
二人的距离互相逼近,那双眼眸像是染了血腥,瞳色比平时更显浓重。
她看着段明徽此时的模样心底也十分紧张,端着汤药的手微微打颤。她悄声放下那碗药,对寒衣道:“你们能不能把他捆起来?”
寒衣一怔。
张蝉看出这几位暗卫的顾虑,“不用捆很久,一会就行,让我把药先给他灌下去。”
寒衣和其他暗卫还在犹豫,另一边的灰衣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麻绳,他冲寒衣使了一个眼神,明显是已经做好蓄势待发的准备。
段明徽手腕一翻,锋利的刀尖对准离自己最近的灰衣。
长刀带起凌冽的风掠过张蝉的衣袂,桌上的茶具被他持刀的力道震得哐当作响。段明徽出手丝毫不留情,招招直击来者要害,他抬腿准备击向灰衣的肋下。
灰衣脸色骤变,立刻伏身躲下,勉强避过袭来的利刃。他伸手一扬,麻绳的另一端正好被对面的寒衣接住。
电光火石间,段明徽持刀旋身向前一劈,直接挣开麻绳的缠绕。
刀剑相击的声音十分刺耳,他气势不减,手指关节拧紧刀柄,避过另外几人的压制。
屋里的所有人见他挣开麻绳的束缚,瞬间胆战心惊。
刀风湮灭烛光,室内暗了下来。
危急关头,张蝉眼疾手快,她出现在段明徽的身后,趁他的身体向后倾斜,用力拉住他的腰带,顺势将人往自己的身前一带,立刻将手中攥紧的金针扎进他的后颈。
金针扎入后颈的皮肉下,一如既往的五分深度,时促时缓的脉搏瞬间停下了叫嚣,胸膛中猛烈四窜的火焰似乎被人用一盆冷水浇灭。
段明徽褪下戾气,手上的力气一松。手中的长刀砸在地上,整个人重心不稳向前倾倒,张蝉当即伸手扶住他,一个踉跄,二人一同跌坐在地上。
他倒在她的怀中,眼眸紧闭,她将手覆在他的腕上,又倾身贴耳至他的胸膛,听见他的心脉恢复往常的律动,霎时舒了一口气。
四周的气氛瞬间变得安静,见段明徽被一根金针撂倒,几个暗卫面面相觑。
灰衣看向张蝉,提心吊胆地问道:“主子他......”
“他没事,我暂时用金针封住他的穴道,”段明徽的手紧扣着她的手腕不放,她掰不开,转头看向刚才自己放置在桌案上的那碗药,“你们先帮我把他扶到床上。”
“那属下先告退,这里就先交给姑娘,姑娘若有需尽管传我们。”寒衣收拾好一切领着其他人离开。
“嗯。”张蝉点头应下。
灰衣走出房门前不禁多看了她的背影一眼。
*
极度的紧张过后,张蝉的心绪也渐渐恢复平静。她坐在床榻前,垂目看向榻中人惨白的面孔。
他的身体不再高热,她拂开他散落在额前凌乱的乌发,又将他手掌被瓷片划伤的患处包扎好。
自己惯用的右手被他紧紧握着,她只能用左手去拿药碗。只是段明徽的双唇紧闭,那一勺药汤根本喂不进去,悉数顺着他的唇角又流了出来。
倘若他喝不下药,等金针失效,姑且又会像刚才那般失控。她端详着那碗药半晌,将手中的汤勺放在一边,端起药碗,暗下决心般仰面喝了一口。
含在口中的药也实在是苦,她蹙着眉,伸手扣住榻中人的下颚,俯身紧贴着他的唇。
段明徽喉结微微一动,张蝉一口接着一口,将这口苦药顺到这人的口中。
直至药碗见底,她含着最后一口汤药,凑身前去,掰转过他的脸,原本应该静静躺在榻上的人肩臂突然一动。
不知是这药太苦,还是他中途做了恶梦,段明徽的眼角滑过泪水,心间翻涌的痛苦迫使他的齿间突然用力。
她身子随之一晃,呼吸凌乱,当即倾身压住他乱动的肩臂,忍着嘴唇上细微的疼痛,一滴不剩地将药给对方渡过去。
做完这一切,她的面颊犹如火烧,唇齿间的苦涩滋味依稀伴随着些许血腥。
她抿着唇,揩拭掉段明徽眼角的泪痕,又用帕子擦掉自己留在他苍白唇上的血迹和药渍。她撑着脑袋,靠在床头边,静静地看着他闭目昏睡。
张蝉忍不住靠近了一点,刹那间,悄悄伸手抚平他紧拧的眉心。
这碗药很苦......
人也是……
虽是自幼相识,她却鲜少见过这样的段明徽。
过去他最落魄之时,莫过于九岁那年为护母亲留下的宫灯,在御花园遭到段明烨和太监毒打。直到相逢之后,他都不会轻易在她的面前显露狼狈和脆弱。
自从毓庆宫分别,这几日她都没有见过他,他也似乎也很有默契地不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裴皇后说的没错,最后的答案往往出现在前方。
是生也好,是死也罢,事已至此,她今后都不会再介怀这件事。
窗外的天色已经暗沉,段明徽逐渐从四肢百骸的病痛中惊醒。
他恢复意识,忽然觉得掌中一热,偏头就看见张蝉趴在自己的床边沉沉睡去。
记不清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昏睡,不过每当他病发后清醒,大抵不会将病发期间所发生的事全部忘掉。
他微微一怔,垂下眼眸,发现她的手腕一直处于被自己紧扣住的状态。他没有出声叫醒她,又怕她难受,正想松开手。
岂料张蝉还是被他这轻微的动作惊醒。
她以为是段明徽身上的蛊虫再度发作,猛地一下抬起头,眼前发晕,晃过神后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他的脸。
发现他的双眸已经恢复如往昔般的平静,她神色担忧,低声问:“你好些了吗?”
段明徽面容憔悴,沉沉地“嗯”了一声,伸手替她将粘黏在侧脸边的头发掖向耳后,“我有没有伤到你?”
她轻摇了摇头,他目光一滞,视线落在她留有两道若隐若现血痂的唇上。
“你的嘴唇......”
“嘴唇”两个字仿佛在她的耳边轰的炸开,霎时方寸大乱,脑中清晰浮现自己是怎么给段明徽喂药的全部过程。
“我......”她红着耳朵,眼睫不停地颤动。
这一回不知该扯什么谎盖过去,她在焦灼中不自觉地咬着唇。光洁的牙齿碾磨在伤患处,唇上钻出细麻的疼痒,这并不能让此时悸动滚烫的心平静下来。
瞧见她红透的耳根,他突然弯着唇,伸手压住她的唇角,“又是吃螃蟹的时候被螃蟹咬的?”
他坐起来,食指轻轻摩挲在那道赭红的血痕上,揉掉牙尖留下的痕迹,又在她的唇上留下浅浅的白檀香。
“是,是啊。”她清了清嗓子,像做了什么坏事一样,垂在身侧的两只手慌乱得不知该放哪边比较合适。
他微微抬眸,看着张蝉窘迫的样子不禁失笑。
她攥紧衣袖,偏过头躲过他晦暗不明的目光。心中暗道这人真坏,病一好就开始戏弄自己。
早知如此,她就不应该怜香惜玉,应该跟王府的管事拿一把铁锹,先把他的嘴撬开,再将那碗苦药灌进去。
“是螃蟹,”张蝉闷声说着,突然回过头。
二人鼻尖即将触碰之时,她眨了眨眼睛,一弯唇角,“真是好大的一只凶螃蟹。”
她凑身相近之际,床幔经她的身子一带,随风拂动。眸光流转,方寸之间,气息相缠,一室醇厚的旃檀中掺杂着些许茉莉清香。
段明徽整个人都僵住了,眸中不歇涌动的情意无法藏匿。他有些失神,抬手捧住她的脸,凝望着她的眼神像是在看待一件极为珍视的宝物。
他只觉喉中干涩,眸光不自觉地辗转于她殷红湿润的唇上,“蝉儿……”
灯影摇曳,静谧之中,段明徽的嗓音低沉缱绻。
张蝉没有躲,他却骤然松了手。
他的脊背似触电般发麻,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更担心吓到她,收敛心绪,竟连耳垂也不禁透出一层淡淡红晕。
“傻瓜。”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微微一笑,俯首碰了碰他的额头。
段明徽的心顿时颤了一下。
她迅速背过身,双颊粉红,嘴角上扬的弧度透露出三分狡黠。窥探到他少有脸红的模样,心底比尝到喜欢的蜜糖还过瘾。
*
段明徽醒后,她不想打扰他休息决定先回去,他便让灰衣护送她回长平王府。
张蝉刚下马车,在进门前见灰衣似乎有点不对劲,便先开口问道:“你有话要跟我说吗?”
灰衣欲言又止,“属下......”
其实她在今早就已经凭借声音认出这人,她先挑明了,“我知道之前在问心堂药库门前放暗箭的人是你。”
“灰衣有错。”灰衣垂下眼,不敢看她。
“你是明徽身边的人,你既承认自己有错,想来他一定已经罚你了。”她一笑,道:“过去的事,今后就不要再提。何况那晚被你伤的人并不是我,你的主子还在府中等你回去复命,快回去吧。”
灰衣向她行了一个大礼,才就此离去。张蝉不禁失笑,果然有别扭的主子就有别扭的随从。
她往里走,迎头就碰上薛璋。
薛璋在廊上同她偶遇,语气轻浮地问:“表妹这大晚上的又上哪去了?”
“没上哪,不过是刚从宫里回来。”张蝉抬目瞧了他一眼,眼眸一转又落到薛璋的脸颊上,低声道:“前日蝉儿并非有意,竟然失手打了表哥,表哥可千万莫怪。”
张蝉站在月下,月光朦胧更加衬得她肤白若雪,美目盈盈。她柔声细语,薛璋整个人都被她勾住,他不怀好意,忍不住上前拉住她的手,整个人的身子也蹭了上去。
薛璋诱哄道:“不碍事,就表妹那两下,表哥不疼。”
他的举止下流,张蝉当下没有跟他翻脸,垂下眼眸,故作为难地说:“这件事若是让三舅舅和三舅妈知道了,蝉儿可就要遭殃了。”
柔弱的姑娘红着眼眸落下两行泪,薛璋的心当即就被她这三言两语给说软了。
他摸了摸她的手心,直勾勾地盯着她,低声道:“表哥岂会做这种事,只不过表哥的脸被表妹这么一打,还真有些疼。”
她原以为薛璋经过上回一事就应该收敛,此后夹着尾巴做人。不曾想此人还是这般不死心想地占她便宜,他今夜在此堵她是没安好心,那就别怪她先拿他开刀。
“那表哥明晚来西院一趟,蝉儿那里有上好的药酒,届时蝉儿给表哥揉揉,就当是给表哥赔不是。”她抬目瞧了他一眼,又羞涩地偏过脸。
“当真?”薛璋露出猥琐的笑容,此时的手就开始不老实地想搂上她的腰。
“当真,”她掩着帕子,故作娇羞,堪堪一避,柔声在薛璋的耳畔边道:“明晚蝉儿在东厢拐角处等表哥,不过表哥一人前来就行,千万别声张,否则让下人瞧见了不好。”
薛璋拉住她的手,往自己的心口处放,“表妹,这些年表哥对你的心可是一如往昔。”
张蝉轻拉开他的袖子,缓步靠近他,微微一笑,“表哥的心,蝉儿都明白,明晚蝉儿在东院等表哥,愿同表哥互诉衷肠。”
那句“互诉衷肠”将薛璋迷得三魂丢了七魄,他大喜,连声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