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一声惊慌的喊叫从长平王府东边的庭院外传出，这声呼喊将整个东厢的护院都传唤了过来。

他们个个身形魁梧，手持长棍，一伙彪形大汉堵在这个贼人身前。

落雪同护卫守在院门处，她指着那突然冒出来的黑影道：“哪来的贼人，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给我狠狠的打！”

话音刚落，为首的护院一拥而上，手中的棍棒悉数都招呼在这个“贼人”身上。

这人莫名受了几棍，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我......哎呦......”他的右腿被人狠狠一击，挨不住疼直接一个踉跄，整个人摔进花圃中。

他身上的锦袍沾满泥水，身周的护院没有停手的意思。

架不住人多，他喊得嗓子就快冒烟还是没能将自己的随从喊来，只能蜷缩着身体，埋下被打得血肿的脸。

他双手护头，大声哀嚎道：“你们这群狗东西，知道我是谁吗！我是......”

“还不赶紧把这贼人的嘴堵上，满口污言秽语，小心脏了院内小姐的耳朵。”落雪当即就命人堵住“贼人”的嘴。

其中一个护院闻言，眼疾手快，直接脱了自己的鞋往这人的嘴里塞。

“唔唔......唔唔......”

这“贼人”的双目骤然瞪大，眼球泛红，两只手又被人用布带捆紧，如同案板上待宰的肥鱼。他的口中是含糊不清的控诉，只是想说的话活生生地又被人塞回肚子里去。

黑暗中拳脚相击，不知是谁从花圃里找了一个装花土的麻袋往这人的脑袋上一罩，让此人的视线受阻。他的嘴被臭鞋堵得放不出声，狰狞不堪的脸上布满豆大的汗珠，当下只有咬牙挨打的份。

空气中似乎出现了些许血腥味，他闷在麻袋里，用力喘着粗气，岂料双腿离地一个腾空，突然被人抬起。

在一阵闷声惊呼中，只听落雪对这群护院道：“快把这人打出王府去！小心今晚的事让小姐知道了，届时再治你们一个玩忽职守之罪。”

听到落雪的话，这些护院都怕丢了饭碗，打得更加卖力。

今夜王府遭贼，如果闹到官府去，若要论罪，除了这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的“贼人”，他们这些当值的护院首当其冲。

为首的一个护院找来一条长绳，将这人连带着头上的麻袋捆在一起，一伙人直接将人抬起，往王府后门的巷子里丢。

等人散去，听见后门落锁的声音，站在庭院偏门内的张蝉才缓步走出。

她伫立在月下，手中轻摇着一把团扇，眸底波澜不惊，冷冷地看着薛璋被人打出王府。

“呸！”落雪从外进来，对着方才薛璋被抬出去的位置啐了一口，怒道：“不要脸的东西还真敢进咱们院子！这混账东西从以前就惦记小姐的嫁妆，如今倒好，他为了吃上天鹅肉，还真敢往咱们东院摸。”

张蝉等她骂痛快了，低声嘱咐道：“找个人盯着他，看他出了王府后是不是又进七星赌坊了。”

“是。”落雪看了她一眼，又道：“小姐这些日子忙着进宫为圣上治病，有件事怕是不知道。”

“何事？”

“奴婢今早听管帐房的吴管家说自打薛家表公子来了盛京就到处花天酒地，外头的妓院赌馆的东家都认识他，他每回从这些地方出来，跟人签的都是咱们王府的帐。”

落雪暗骂，这天下间竟有这等没脸没皮的人。

“明日让吴管家将那些账单拿来，另外明日你同府里的小厮一起亲自去趟七星赌坊，替我给他们的东家带句话。”她俯身在落雪的耳边低声交待了几句。

“奴婢一定带到。”落雪听她说完，笑了声，“这回薛家三爷怕是要着急了。”

张蝉提裙往屋里去，听到这句话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说：“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回到屋内，落雪整理桌案上的几本簿子，张蝉坐在梳妆镜前打理自己的头发。

落雪一抬眼，恰好就瞧见了她放置在小几上的白瓷罐，她听凌素说过这罐崖蜜的来源。

张蝉每日晨起都会服用，而她自从开春就犯哮喘的毛病相较过去也大大减轻。她同月娘都为张蝉高兴，唯一的疑惑，是过去她们从未听说过自家小姐与平王有过交集。

“你这样盯着我，有话想说？”张蝉道。

“小姐怎的知道奴婢有话想说，难不成您的背后还长眼睛了？”落雪惊异道。

“傻落雪，”她对着镜子梳着头发，闻言转头笑了一声，“我背后没长眼睛，不过是这面镜子出卖了你。我坐在这里，看见你一会盯着那罐蜂蜜，一会又盯着我，你这丫头到底想对我说什么？”

落雪放下手中的纸笔，走到张蝉的身后，接过她手里的梳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拆解发髻。

“其实前阵子奴婢就想问您，小姐同那位刚回盛京的平王殿下是......？”

落雪有些尴尬，也不好意思言明，她知道自己身为丫鬟原是不应该多嘴过问主人家的事。

张蝉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弯唇道：“平王过去同我是很好的朋友。”

落雪想了想，好奇问：“奴婢跟您可是从小一起长大，怎么没听说过您过去跟平王还有过交情。”

“因为他当时一个人住在宫里，幼时我悄悄去看他，安英公公警告过我不许对外人提起这件事。”

记得当年安英甚至还警告过她，如果将她私下去毓庆宫见段明徽的事让天兴帝知道了，她一定会遭殃。所以近十年里，二人相识一事，只有安英一人知晓。

如今倒是没了这层忌讳，只是她一直都不明白，段明徽也是皇子，为何那年他的母妃贺兰敏走后，他还一直被幽禁在毓庆宫。

天兴帝这位生父竟也丝毫不念过去旧情，将他弃置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而且她曾听安英提过，宫里只要有人提起这对母子，天兴帝知道后都会大怒，下令严惩。所以那几年后宫里众人都当他们母子是透明人，就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在盛京出现过一样。

直到天兴四十六年，太子从平州军营返京，过后不久，他上奏天兴帝，声称十一皇子身患顽疾。为了后宫众人的安危，他向天兴帝请旨，亲自将段明徽送至庆州慈云寺养病。经此一事，段明徽才能离开这座宫廷。

只是没想到他如今受封为王，东宫已经没有往昔风采，而太子也已过世多年。裴皇后对自己说，段明徽是为了还段明熙当年的救命之恩，才会回到这个他最厌恶的地方。

如今的段明徽并不好过，他初次涉及朝政，要做的事还有很多。朝中大臣结党营私，六部官员私相授受，中饱私囊者不在少数。而他又拜他那位生父所赐，身上被种有玉蚕蛊，稍有不慎，随时会有丧命的可能。

落雪见她出神，突然问：“平王待小姐似乎与旁人不同。”

“有何特别？”

落雪突然很诧异地说：“前阵子奴婢看他见到小姐时，嘴角居然带笑。”

“他不笑，难不成还得一见我就哭吗？”

她觉得落雪大惊小怪，段明徽会笑难道不是一件很寻常的事吗？他要是一见自己就哭，那才稀奇。

“您不知道，他刚回京任职的时候，整个盛京城到处都是他的传言。”

“什么传言？”

提到这个，落雪开始起劲：“有人说他行事狠厉，办差时处理那些新案旧案，对待资历大的官员丝毫不留情面，刑讯的雷霆手段更是与众不同，六部的人个个都畏惧他，没几个人敢跟他对视。也有人说，平王因出生克亲，又身患旧疾，被老天爷降罪诅咒，所以那双眼睛跟人血一个颜色。还有人说，他性情暴戾，阴晴不定，从来不会笑，到哪都是冷着一张脸。”

“是这样的吗？”张蝉顿时觉得不应该让落雪这个小丫头出门到处乱逛。

这究竟是打哪听来的流言蜚语，明明她印象当中的段明徽，每回都是嬉皮笑脸，一副想捉弄她的模样。

“不过奴婢觉得同太子相比，平王殿下这人看上去实在是太冷漠些。”落雪看向她。

盛京城的百姓皆知，先太子段明熙皎如明月，宛如山间幽兰，不同世俗常人。他品行良善，自小受大儒教导，饱读诗书，在波谲云诡的朝局中不染尘埃。从里到外，都是一个风光霁月的玉面君子。

而段明徽同太子截然相反，他自小见惯人情冷暖，之后隐居佛寺六年。再度回京时，所居的平王府内不仅没有几个婢仆从旁伺候，日常更是沉默寡言。

他天生一双赤瞳，眸底幽深，探不出冷热，晦暗难辨，这个人相比他腰间悬挂的那把寒刀，明显更加凶恶。

她放下梳子，走到小几前，“我倒是觉得他很好，都是那些不了解他的人才会这般胡诌。”

张蝉垂眸凝着那个白瓷罐，双眸宛如一汪清泉，溢满温柔和坚定，“那些人会畏惧他，是因为他们徇私枉法，做了亏心事。平王天生赤瞳，并非是上天诅咒，而是因为他的母亲也是赤瞳。这世上各人的性情皆有不同，平王的性子本就是寡言少语，所以大伙才会觉得他冷淡。他为亲是重情重义，为友是肝胆相照，为人更是细心周到，而且......”

“而且什么？”落雪不解地问。

张蝉面颊微红，唇角上挑，突然想起自己过去同太子的那句玩笑话。

“而且他喜欢穿黑色的衣裳。”

落雪被她这句话整得一头雾水，平王人好，跟他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有什么关系。

“依奴婢看，当初太后娘娘同王妃说的那句话没错。”

“什么话？”张蝉放下崖蜜回到床榻边坐下。

“小姐难道忘了？”落雪一边为她整理被褥，一边打趣似地说：“太后娘娘当年可是说过，这东宫太子妃的位置始终是留给您的。”

张蝉一怔。

“自从太子离世后，咱们圣上至今都没有立储。如今朝中还未就藩的皇子只有平王殿下，其余皇子也不怎么得陛下青眼，奴婢近日老听人说起，这位平王殿下将来是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人。如果将来平王入主东宫，又以您同他的情分，要是他求圣上和太后娘娘指婚，您不就又要成了东宫太子的太子妃？”

落雪的话对她来说，犹如当头一棒。

张蝉缩在床榻的最里侧，不禁想起林楚君在监牢里对她说的那句话。

暮色朦胧，夜里她攥紧被角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颤抖，心底是藏不住的恐惧。她翻来覆去，记起自己曾经无数次梦魇，梦境中重复见到的是太子段明熙当年在东宫的下场。

段明徽真的会做大周第二任太子吗？

*

次日，黎明前。

张蝉终于见到当时赴往边境为自己父亲疗伤的御医——韩先明。

看见这个留着一下巴白须的老头颤颤巍巍下马车的模样，她不禁调侃道：“韩大人，您说您最近躲我跟躲瘟神一样，我为了等您，一大早天还没亮就守在宫门口。”

韩先明双脚一顿，还未下车，就看见张蝉站在自己身前。

他两眼一闭，心中不禁想起几年前徐太师曾跟他埋怨过的一件事。

徐太师曾说自己这些学生中，有一位尤其顽皮难教，起初他以为是哪位公侯王爵家被宠坏的公子，没想到是出自长平王府的千金。

只是世人都说长平王府家教严明，张家小姐出了名的端庄稳重，最是温柔娴雅，毕竟是当年太后同皇上都认准的太子妃人选。当时韩先明还觉得是徐太师为人古板，墨守成规，太过讲究细枝末节，所以看谁都不顺眼。

岂料他前阵子一见张蝉，才想痛骂那些世人，这张蝉和传言中温柔懂事的大家闺秀实在大有不同。

她不仅喜欢多管闲事，而且狡猾得跟狐狸似的。

谁家的名门千金像她这般，敢在公堂上言之凿凿和官吏抬杠，还敢揭皇榜进宫，大言不惭地担保能为皇帝根除顽疾。

他这几天都是闭门谢客，甚至特意派人打听留意张蝉进宫的时间。为了同她错开，这个年逾花甲的老人，硬生生早起了一个时辰，岂料这姑娘天还未亮就在宫门外守株待兔。

“韩御医，您说您都一把年纪了，这又是何必呢，”张蝉颔首，以晚辈的姿态，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

韩先明无奈一叹，“郡主，您啊，真不愧是徐太师口中最顽劣的学生。”

张蝉走到他身边，看着韩先明持着拐杖，伸手扶住他，轻声笑道：“这离您进宫的时间还早，不如张蝉请您移步前往茶楼。今日晚辈此举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