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生病的孩子，女孩儿品尝到糖果滋味是很久以前的事。
久到她忘记糖果究竟是什么样味道。
如今她看着手心糖果，心里馋得很，却终究摇摇头。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吃，我生了病，很多东西都不能吃。”
一个久病的孩子还有这样的自制力真是十分难得，也许她为了活下来做了很多努力，知道忌口，明白忍耐。
李明奇可能觉得他的妹妹很柔弱，但其实李家兄妹都是坚强而倔强的人。
谢慈也没有勉强，只是和声说道：“不要紧，你可以问一问你的兄长，问可不可以吃。”
女孩儿虚弱的点点头。
谢慈从房间里离开了，就像是一道悄无声息的幽灵。
他给女孩儿留下了一颗糖果，就像是一个有可能甜美的甜蜜希望。女孩儿手心紧紧攥着这颗糖，心想问过兄长，万一自己能吃呢？
女孩儿舍不得自己将这粒糖扔掉，宁愿让兄长告诉自己，她不可以吃。
万一，她可以将糖尝一尝呢？
雪越下越大，广雪峰又是雪川宗最为森寒之处，似比别处还要更冷些。
黎皎皎已经离开了广雪宫。
她蓦然顿住身，抓住了谢慈。
谢慈瞧着她手指扣住了自己衣襟，对方眼珠子眨也不眨盯着自己，若有所思模样。
谢慈便流露出几分好奇模样，仿佛并不明白黎皎皎是什么意思。
黎皎皎嗅了两下，说道：“你去见过那个女孩子。”
谢慈略想了想，大约也知晓是什么缘故。
他身上沾染了房中药香，黎皎皎小狗鼻子，心思却是很细。
谢慈倒并无什么心虚，淡淡说道：“难道你已经跟李明奇和好？”
他摊开了手掌，掌心多了一颗糖果，对黎皎皎说道：“要吃糖吗？”
谢慈接着说道：“我不过请她吃了一颗糖。”
看着黎皎皎面上神色，谢慈补充一句：“你以为我今日为什么要来广雪宫？”
黎皎皎当然不知晓，但谢慈可以说给她听：“我与李明奇之间，有一个小小约定。”
谢慈身上有很多秘密，总是云里雾里，看不明白。如果黎皎皎表示疑窦，谢慈也不会不答。他总是会满足黎皎皎，细细讲给黎皎皎听。但纵使谢慈讲得再坦诚，他身上得秘密却仿佛是更多了。
寒风呼呼刮过了黎皎皎的耳边，修行之人虽是寒暑不侵，可黎皎皎通身却燃起了一缕寒意。
谢慈言语含蓄而沉和：“我很少自己亲手做糖果。”
他将那颗糖抛至黎皎皎的手掌心。
黎皎皎握住了这颗糖。
风雪里，谢慈的面色显露出几分危险，显得他不可琢磨。
广雪宫的修士已经开始回来，为首当然是广雪宫主人飞云真人。
飞云真人通身带着一股子冷肃之意，寒气森森，今日见着神山之境的残酷，他肃杀之意更浓了几分。
谢慈可以恣意戏弄，拿飞云真人开玩笑，使得飞云真人真以为有机会招待谢慈。但那也仅仅是谢慈——
广雪宫上下，其实十分敬畏这个手段狠戾的峰主。
虽带掩息花，飞云真人似察觉了什么，不觉向黎皎皎和谢慈方向望过去。
谢慈似早有预料般，又化出了一道敛身符。
飞云真人并没有窥见什么，回过头，带领着广雪宫众弟子离去。
谢慈平静说道：“那孩子救不活了，每多熬一日，都是无尽痛苦。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品尝不到美食，无法阅读书籍，交不到朋友，更不能下地行走。她与广雪宫的本命阵联系如若弱一些，就会痛苦之极。但若放任她去死，就会受神魂凌迟之苦。”
“她现在看上去，甚至不足十岁，而且最近身体越来越差，发作得也越频繁。”
“李明奇当年恳求飞云真人相救，大约也不会想到自己妹妹会落得如今这般生死两难的模样。”
“那样孱弱的身躯，哪怕是想炼成尸傀，使其以另外一种方式存活，那也是不行。”
谢慈看着黎皎皎：“我不过是想帮他一把，你总不会那样子苛刻，要站在道德高地去指责他吧？”
黎皎皎自然不能。
李明奇能做的，不能做的，统统已经为病儿生命的延续做过了。
谢慈居然谈起了宽容：“每个人都为难之处，你不要怪他好不好。”
这样说时，他盯着的是黎皎皎雪额上的额饰。
那片额饰之下，掩着的是黎皎皎眉心的劫花。
房间之中，小女孩儿轻轻伸手握住了阿兄的手，忍不住笑起来：“真的可以吃糖？”
她这样说时，眼睛里透出了柔润光亮，亮晶晶的。
李明奇很久没看到女孩儿这样眼神。
他心尖好似烫了一下，然后飞快点点头，接着说了声好。
然后李明奇剥开了糖纸，将这颗糖喂在女孩儿的口中。
其实瘦弱的孩子已经吃不得任何正常食物，哪怕幼时记忆里滋味再如何美妙，如今已不复可尝。她的肠胃已经退化，脆弱无比口腔碰到了食物时候，会产生灼热的痛苦。
不过这颗糖是谢慈亲手制成。
那颗糖入口，女孩儿便尝到了久违的甜，就跟小时候记忆里一样，于是她面上顿时透出了几分欢喜之色。
她轻轻说道：“好甜！”
然后女孩儿面上就浮起了倦意，打了个哈欠，说：“阿兄，我有些困了。”
她其实很少有这样浓重困意，痛苦的折磨之下，有时便是睡眠，也是浅浅睡去，并不会有很浓重的困倦。
李明奇手指盖住了她的眼，轻轻说道：“那就睡一睡。”
女孩儿轻轻嗯了一声，又轻轻的打了个哈欠。
她越来越倦，最后轻轻呢喃：“这样很好，阿兄，谢谢你。”
李明奇蓦然一怔。
其实这么些年，兄妹之间有些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未必没有默契。
当年自己心存嫌隙，刻意冷落，妹妹真的不知道吗？
不，也许她知道的，不过她选择原谅了自己的兄长。
因为十岁那年，兄长为了她跳下剑池，九死一生，最后跪求飞云真人救她。
于是她活着虽然很痛苦，却会为了自己兄长努力坚持。
过去许多匆匆岁月，却仍然不愿意辜负这样情意——
而现在，谢慈正向黎皎皎解释：“那是一种柔和的，能消融一个人神魂的毒。裴云峥虽然精于验毒，却绝不能调制出来此等毒物。唯独我亲手调制，才能使得那个小女孩儿死得安宁且平静，不会受太多的苦楚。”
谢慈：“这真是一件很善良的事。”
谢慈这样说时，甚至谈不上刻意嘲讽。他显然当真这般认为，觉得自己在这桩利益交换中展露了他少见的柔情。
让那小女孩儿安乐而死。
他甚至让那颗糖果尝起来会很甜。
如此的理直气壮，义正言辞。
黎皎皎看着他：“为什么？”
谢慈则答道：“当然是为了公平和正义，为了这世间秩序和安宁——”
“如此一来，李明奇就可以无牵无挂，可以指证何昭娆，使得小叶村真相大白于天下！”
“甚至不必跟他谈交易，他必然是乐意如此。”
“这是一桩对我们大为有利之事。”
黎皎皎厉声：“什么叫对我们大为有利之事？”
她重点是把这一切说成利之相关，不过谢慈却把握住别的重点，于是谢慈修正了自己言辞：“不错，不是对我们大为有利，是对你大为有利。”
“毕竟，何昭娆并没有得罪过我，甚至还十分奉承我。”
他说：“我是为你如此。”
若是仔细听谢慈说话的腔调，便能分辨出谢慈言语里甚至带着些不高兴，很有点黎皎皎不知好歹的意思在。
黎皎皎回头，走了几步，踩在风雪里。
然后她却顿住了脚步。
寒风吹拂过黎皎皎的面颊和发丝，她没有继续走下去。
因为她纵然折返，又能说什么，做什么？
她耳边听着谢慈说道：“你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谢慈嗓音又柔和起来：“今日，他说想要见见你，大约有许多话跟你说。”
谢慈这样猜测，亦是在情理之中。
但其实李明奇并没有跟黎皎皎说很多话，两人站了好一会儿，大多数时候都是默默无言。
房间里，纤弱的手掌被李明奇紧紧攥在手心，良久，一滴泪水滴落于手背之上，化作湿润水痕。
孱弱灵魂被轻柔化去，女孩儿额心已无印记，原本与神魂相连的广雪宫本命阵却并无反应。
李明奇飞快擦去了面上泪水，轻轻的扯上被褥盖上女孩儿身躯。
他面颊已是十分冰凉。
广雪宫弟子来送药，李明奇伸手结过。他冷着一张脸，使得那送药的弟子也心头发怵，不过倒也并不奇怪。李明奇一直便是这么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一点不稀奇。
送药的弟子还忍不住暗暗感慨，李师弟果真是最受宠不过的。其妹有病，每日所赠灵药皆价值不菲，其他弟子哪有这样的福分，还不是峰主宠信李明奇的缘故。
这时一道讯音缠绕上李明奇的手指，是飞云真人召见。
李明奇眼神很冷，缓缓应了一声是。
离去之前，李明奇寻来何昭娆给自己备好的剑穗，系在身上，眼底也浮起了继续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