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玄天境都在落雪，广雪宫也不例外。

雪花轻飘飘落下，又融于湖水之中，湖边有两道身影，赫然正是黎皎皎和李明奇。

那小女孩面上有淡淡倦意，柔得像一朵易碎的花，黎皎皎当然不会在一个孩子跟前聊天。

不过有些话，本也不必聊。

黎皎皎一见那个小女孩，就明白了所有缘故。她看到病弱女孩儿额心的阵心印，知晓这个小女孩儿与广雪宫的命阵息息相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广雪宫的命阵被飞云真人所控，那小女孩儿生由不得自己，甚至死，也已由不得她。哪怕受外力侵蚀，也受命阵相护。

如此一来，李明奇的动机也很容易猜到几分。

李明奇是不可能违逆他的师尊的。别人都说李明奇在飞云真人跟前很是得宠，是飞云真人最喜爱弟子。哪怕李明奇行事出格了些，飞云真人也定会出手相护。可如若飞云真人不愿意呢？

飞云真人虽有野心，但终究不敢跟燕不屈硬碰硬，会让自己爱徒隐忍几分。谁都知晓广雪宫的飞云真人是怎么样性子，徒弟自然是要有本事，但是最重要的是忠心。

如果李明奇不肯听话，飞云真人不会开心的。

黎皎皎不知晓这其中有怎样的曲折，却知晓李明奇在广雪宫未必很容易。

她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从前大家一起组团打怪，无话不谈，就连李明奇一开始虽淡淡的，渐渐也活泼了许多。

可如今两人站在寒湖边上，她没有看李明奇，李明奇也没有看她。彼此之间，是一句话也没有。

好半天，李明奇方才说道：“其实，我曾经很嫌弃她，哪怕她是我亲生妹妹。”

黎皎皎想起床榻上躺着的那个女孩子，是那样纤弱，瘦得好似脱了像，样子也是十分可怜。

广雪宫是十分势利所在，唯独实力最为重要，李明奇当然也会受到影响。而那女孩子又十分孱弱，观之可怜。以广雪宫的价值观来说，这样的女孩子自然不值钱。

天长日久，李明奇说不定也会生出如出一辙的嫌弃念头。

不过李明奇说的也是曾经，那么就算曾经有过，现在也不是。

女孩子眼中充满的对兄长依恋，李明奇待她不会差的。

黎皎皎不知晓那女孩子今年已经成年了，可因异病折磨关系，她看着不足十岁。孩子骨骼日日磨痛，生不如死，伴随病情严重，每一天都是生不如死。

李明奇想起二十年前的事，那年他不足十岁，父母亡故侯，就投身雪川宗。广雪峰纳他为徒，他想修行登仙之道，除了照拂自己妹妹，再来就是为了出人头地。

出身寒微，李明奇野心总归有些。

于是十岁那年，他投身入剑池，只想要搏一搏。为了提升实力，重塑根骨，以剑代替脊骨是极凶险手段。这般剑走偏锋，收获也会很大。可惜这仿佛不过是飞云真人自己痴心妄想，已经第五年了，没有人从剑池之中走出来。

明知有着这样的凶险，李明奇却偏生想要试一试。

也许因为当年他只有十岁，未必真正懂得这其中的可怕之处。也许，是因他并没有别的选择。广雪宫实在太现实了，每个人都明哲保身，只知晓爱惜自己。没人会对李明奇伸出援手。

他的妹妹是个病孩儿，没人会对一个病孩儿伸出援手。大自然弱肉强食，这样的弱胎本来就应该被淘汰。一个孩子既已生出了怪病，那就不配活着。

李明奇当然不肯认，他不甘心，咽不下这一口，觉得人生不仅仅是如此。

最最重要是，他不肯认命。

他知晓妹妹继续病下去会死，李明奇宁可双死或者双活，也绝不愿意独善其身。

十岁，是他人生中最具有勇气年龄。

所以他一跃而下剑池。

受尽苦楚之后，他竟活下来。

而且是唯一活下来的那个。

飞云真人当即收李明奇为徒，宣称李明奇是他最爱惜的弟子。

他的妹妹那时只剩最后一口气，亦被飞云真人以广雪宫的本命阵救活。

那时李明奇风光无限，得意无比，当真是扬眉吐气。

尝过了被人捧上天的滋味，自然再也不愿意落下来。

如今和黎皎皎站在一处，李明奇也没说这些人尽皆知的事情。

他只说道：“弹指瞬华，时间过得飞快。而我渐渐的，似也忘记了当初入广雪宫，是有一份想要救下妹妹的心意。人心善变，无论多热切的情意，仿佛也会变得连自己都记不得。”

“我日益骄矜，沉迷于旁人的吹捧以及嫉妒之中。我是广雪宫最天才的弟子，旁人只可仰视于我。他们再如何嫉妒，也不能动摇我分毫。我已经习惯旁人无可奈何，远远及不上我的模样。在我心中，已将自己视若神明，觉得自己配得到世间最好的东西。”

哪怕李明奇心性坚毅，可到底年轻识浅，没经受过这样追捧，少年人谁不喜欢恣意轻狂的人生呢？他狂得不得了，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存在。

可这样人生最最得意，看似圆满时候，圆满之中却有一个缺口，令他渐渐不快。

那就是李明奇有一个身子孱弱，自幼生了异病的妹妹。

别人都说，飞云真人是故意的。

当年要救那个病孩儿，飞云真人可以有很多手段，可偏偏选择了最复杂办法。飞云真人不惜费劲曲折，将广雪宫的本命阵与个病孩凑一道，本就是为了掣肘李明奇。

病弱的女孩儿便算得了灵丹妙药，也许照顾不周，也许忽有意外，然后就这样死了。

一旦死了，便没什么用。

可被广雪宫的本命法阵捆绑，那便是另外一回事。

这病孩儿也不是说一定不会死，命火微弱时却会很痛苦，会受神魂凌迟之痛，更会难受得不行。

那不压于世间任何酷刑。

女孩儿要么活着，要么死得极惨。

于是旁人这么议论，说飞云真人不过是以此要挟，利用李明奇的血亲对他加以掣肘。

那其中甚至隐隐带着几分含酸的嫉意。

因为若非在意李明奇这个弟子，飞云真人何至于费这么些心思？

有利用价值时，旁人才会费心利用于你。

李明奇当然也听到了那些个议论，每当他听着这些议论时，他的心尖儿会骤然升起了几许的烦躁。

可那些不快更多的居然是对自己病弱的妹妹。

就好似一生一世甩不开的包袱，永远无法进步，永远都是拖累。

呆在广雪宫久了，李明奇也渐渐被同化，他的心思也渐如那些广雪宫弟子一般，在意的是弱肉强食，以实力为尊。

他不是什么好人，直到他败于黎皎皎之手，信仰被崩溃，又舍不得这大好年华，灰溜溜回到了广雪宫。

飞云真人那时面色并不好看，也给李明奇说了几句羞辱之词，他觉得适当的羞辱可以刺激徒儿的进步。

不会有人同情他的失败，暗处都是幸灾乐祸的打量。

每个人都居心叵测，同门各自心怀鬼胎，李明奇不能露出半分怯弱。

直到，他去看自己病弱的妹妹。

本来应该成年的女娘看着仍宛如不足十岁稚童，瘦弱手掌握住了李明奇执剑手掌，女孩儿眼里因为李明奇的到来生出了欢喜。

那时候李明奇忽而心中一酸，他想，原来我没什么了不起。

还有，失败也许并不是什么坏事情，仿佛反倒令李明奇清醒过来。

如今，李明奇和黎皎皎一起看着落雪飘入湖水当中。雪花落在了李明奇的眉毛上，没有要化开的意思。

他盯着湖水，说道：“她什么也不知晓，只道那几年我忙于修行，所以没什么时间去陪她。不知道我曾嫌过自己的亲妹妹，觉得她会拖累于我。直到后来我败于你手，我变了许多，会去看自己妹妹，会一起做任务。”

李明奇嗓音略顿：“那段时间，是我最欢喜岁月。”

黎皎皎不知道说什么，她心里想，我也是。

房间里，女孩儿轻轻的捂住了唇瓣，这样咳嗽了两声。方才她浑身剧痛，情不自禁的蜷缩着身子。如今女孩儿已经好多了，虽没什么力气，可也已经觉得不那么疼了。

她双颊染上了一层红晕，却睡不着，因为她睡的时候已经太多了。

女孩儿心里有些高兴的，因为兄长很少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是那种有点高兴，有点伤心。

这时候一道身影却出现在房中，赫然正是谢慈。

恐怕黎皎皎也想不到谢慈会出现在这里。毕竟谢慈不像是对这样病孩儿有兴趣的人。

谢慈比起手指，凑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那小女孩儿有点儿惊讶，不过也点点头，习惯性依顺别人，没有说话。

病得太久的孩子会有一种敏锐的触觉，会感知得道身边之人情绪，会知晓是喜欢还是厌憎。

谢慈沉得像一泓沉水，却瞧不出有什么恶意。

女孩儿并不认识这个满境皆知的凶修，谢慈难得并不锋锐凌厉。

他问：“要不要吃糖。”

这样说着时候，他将一颗糖放在了女孩儿的手心。

女孩儿很久没有吃糖果了，看着手心里糖果，不自禁露出了几分渴求之色。

谢慈眼睛却很平静，月剑台的谢剑主是个平静而冷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