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运动会正如火如荼进行着,旷阔开敞的操场上空持续播报着声音:“女子八百米检录已经开始,请各班参赛的同学到操场台检录。”
沈乔脱掉校服外套甩给周放,拧着一张无神的脸放弃说:“提前叫好救护车吧。”
“乔姐放心。”周放把外套搭在肩上,双手握着十支葡萄糖,“医务架我都给你拿来了。”
“我天马流星锤打死你。”周灵灵突然蹦出来,揪着周放耳朵狠狠拧了两下,“你到底用了什么手段逼乔乔报的八百米啊?我大卸你八块信不信。”
“你能不能有个女生样?!”周放扒开她的手,“要是拧断了你他妈对我负责到底。”
沈乔了无生气地看着这对欢喜冤家,周放和周灵灵虽然同姓,但没有血缘关系。要真要论什么关系,那就是这两人隔着层窗户纸,就看谁先按捺不住捅破了。
而周灵灵和她,初中就认识,感情自然没话说。
原本没打算参加八百米,但周放这家伙死乞白赖跪着求她参加,她败下阵来,只好顶着头皮硬上。
为此,周放遭受到了白天扬和周灵灵两天的“拳打脚踢”,沈乔觉得这才是真朋友,周放就是坑得不要她的命。
她站在一号起跑道,最里头的跑道,左右扭动关节,在做热身运动。不经意间,隔着学生堆看见了沙池那边的谢游。
他穿着黑色运动服,身材颀长高大,很显眼,正目视着前方,头发利落乌浓,清爽的一阵风掐出他优越的肩宽窄腰,脖颈纤长,骨骼硬朗。
周围都是学生,女生居多,都在看着他。
随着裁判清越的一声吹哨声,他提步跑起来,速度极快,像一阵来无影去无踪的飓风。沈乔看见,少年衣摆飞速掠动,头发向后张扬,紧接着,他纵身一跃,沈乔听见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和尖叫。
沙池周围聚满人流,她透不过一丝缝隙看他跳了多远,但雷鸣般的掌声无疑说明了什么。
……
“乔乔加油。”周灵灵不知从哪拎出了两条加油棒,站在跑圈内的草坪给加油助威,沈乔收回视线,看了眼她,周放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乔姐加油。”
“加油吧。”沈乔强颜欢笑,深呼吸一口气,做好预备姿势。
伴随着响亮的一声枪声冲向云霄,沈乔反应敏捷,先一步冲出去,而刚才还在加油打气的两人见她跑远后立刻盘腿坐下,不知道又从哪捞了两条冰棍咬进嘴边,很同步,然后心有灵犀对视一眼。
“我们这样不会被扬哥揍吧。”周放将葡萄糖和沈乔的校服外套搁在旁边,“感觉不太厚道啊。”
周灵灵“咔嚓”一声咬碎冰棍,含糊不清说:“什么叫我们,要揍也是揍你,事是你弄出来的?扬哥叫你陪跑不是很正常?”
“我陪跑算几个意思。”周放哼一声,目光不爽地盯着旁边的女孩,“他妈这不是让人误会啊,要陪跑也得扬哥陪跑啊。”
“他那跳高项目不是正在比吗,能来不早来了,用得着你。”周灵灵淡淡瞥了眼周放,扯了下唇,“再说了,谁会误会你,搞笑。”
周放无语地看着她,“吃你的老冰柜吧,灵灵通。”
“你才灵灵通,你全家灵灵通。”周灵灵爆仗脾气上头,一把夺过他嘴里的冰棍,嚷道,“吃吃吃,我让你吃。”
小学鸡似的在那斗嘴,根本不顾沈乔此时此刻的死活。
……
“游游你干嘛去?”高见屿看着刚结束跳远的谢游,他几乎没缓过气,话不说一句就奔着某个方向跑,目的很明确。
洛棋抱着胳膊,十分贴心地给出答案,“女子八百米要开始了。”
“所以呢。”高见屿一时没反应过来,“游游是女的?”
洛棋觉得他无药可救了,捏着矿泉水走向跑道外围,下巴往那一扬,高见屿顺眼看过去,当场爆一句粗口,“他不累么?”
“他甘之如饴。”洛棋云淡风轻回。
沈乔跑了一圈不到便感觉体累,脸上出了层薄薄的热汗,她没什么幅度地摆动手臂,嗓子眼冒烟,身边一个接一个的女生反超过她,她舔了舔干燥的嘴皮子,想着坚持坚持就好,又跑了几米远,浑身实在没什么精力。
“沈乔。”突然有一道冷冽的声音从旁边灌进耳朵,她下意识看过去,是谢游。
他在外圈陪着她跑,速度轻而易举跟上,一双漆黑的眼放在她身上,她扎着高马尾,白里透红,脖颈白皙,薄薄透出滚烫汗珠。
而他对她说:“走路吧,不丢人。”
沈乔差点没忍住一个白眼翻出来,她重重咬紧牙根,分神冲他挤出笑容,十分有骨气和傲气地说:“偏不。”
“行。”谢游轻微发出一声讪笑,“那就跑吧。”
我陪着你。
那时候,沈乔用力攥紧指尖,她重新调整自己呼吸。
清爽的风吹从脸上呼啸而过,带起一缕长发,而后,在万千人海、在自由自在的风里,她闻见了独属少年的薄荷清香。
不知道自己凭着哪股劲坚持下去的,只觉得那股清香提神醒脑,给足动力。耳边尖叫欢呼接连不断,排山倒海般席来。
“我靠,乔女神和游神,这两什么时候有交集了?!”
“游神陪跑?!好劲爆啊?!”
“挖槽。”周放瞧了,腾地从地上弹起来,“保不住了保不住了,扬子你媳妇跟人跑了!”
“……”
最后的冲刺,沈乔奋力挥斥臂膀,体内一股野火烧不尽的韧劲疯狂爆发,她在两百米的时候开始冲刺,跟不要命似的。
谢游跟着一起,甚至速度超过她,跑在她前面,刺激着,引领着。
沈乔几乎看不见周围光景,一条鲜红的终点线近在咫尺,她像一阵迅猛的风冲刺过去。
周围欢呼尖叫高涨起伏,沈乔什么都听不见,呼吸重重喘着,她撞进一道温暖宽厚的怀里,略微失焦的目光里,薄荷清香稍稍回笼她为数不多的意识。
“谢游。”沈乔气若游丝说完,倒在他怀里,“我生来骄傲,绝不服输。”
“嗯。”谢游在她闭上眼的下一秒说,“我一直都知道。”
他抱起她,冲向医务室。
……
沈乔躺在简单干净的病床上,紧紧阖着眼,手上输着药液,她的头发有点凌乱,冷白肤色晕染淡淡粉红。
这是第一次,她安静得像只乖兔子。
可她从不是什么乖兔子。
终于过了不知多久,沈乔眼皮动了下,她极为艰难地睁开眼,嘴角却是勾着一抹笑,神采奕奕,娇而魅的笑。
“还有没有哪不舒服?”谢游有些担忧。
沈乔靠在床背上,轻微地扯出一抹虚弱的笑,“皮糙肉厚的,能有什么事。”
零零星星好几个朋友赶过来,周灵灵伏在她身上,带着哭腔:“乔乔你没事吧,你吓死我了。”说完转头对周放大骂:“都怪你,你没事让她参加干嘛。”
周放低下头,老实巴交杵在旁边不敢吱声,沈乔倒是笑一声,有意缓解紧张的气氛:“你别骂他了,说起来我还得感谢放子,要不是他,我都不知自己爆发力这么强呢。”
白天扬“砰”一声巨响推开医务室的门,他火冒三丈杀进来,“沈乔!”
沈乔下意识捂住耳朵,又来了又来了。
“自己低血糖多严重不知道啊!”白天扬扯开她的胳膊,“这么玩命跑不要命了?你有这个心脏承受我可没有,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啊?”
坐着的谢游抬头看他,他眼底的怒意鲜活,额间青色脉络向上鼓动,忧色和暴怒都毫不掩饰。
周放和周灵灵立在旁边不敢吭声,这哥向来情绪明朗,对沈乔的在意和关心很早就无师自通,刻入骨髓。
沈乔抿了一下唇,“我这不是没事吗,你别老自己吓自己啊。”
“服了。”白天扬重重调整呼吸,转而扯过旁边的周放拽出去,“我他妈揍死你。”
“扬哥扬哥,别啊。”周放被他扯得踉踉跄跄,呼救道,“救命啊。”
“别打脸。”周灵灵知道他是动真格了,赶紧追出去阻拦,“就一张脸勉强看得过去,留着啊。”
这边高见屿刚从门口过来瞧见这幕,连忙追过去,“放开周放。”
洛棋更不用说,先往病房里剩下的两人瞥了眼,然后颇有眼力见撤离,他站在不远处,一脸事不关己地看着廊道尽头打斗的场景,渐渐看见高见屿惜败,他摇了摇头,提步上去。
……
“你的低血糖,”谢游抬头,一双凛冽的眼沉沉注视着她,虎口紧紧掐着,指骨节泛白,他把想问的问题问完,“到底多严重?”
沈乔愣了下,反应过来轻描淡写回:“重度吧。”
寥寥数字,竟叫谢游浑身发颤,他根本不敢想,更不敢原谅自己。
“为什么?”谢游拧着眉,指关节攥得泛白,他艰涩地滑了下喉结,“为什么还要这么拼命地跑?”
沈乔无所谓地笑起来,“当时没想这么玩命,或许就像你说的,走两步不丢人,可我人生就这么一次八百米冲刺了,我突然挺想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的。”
“飘零到地上的玫瑰只会枯萎,埋葬地底,可草不一样。”沈乔轻呼出一口气,和谢游眼神对视上,“扎在泥土里,只有一阵风,就能抓住机会冒头,燎原。”
“从前我是枝高高在上的玫瑰,可自从妈妈去世,我就做不了玫瑰了。”谢游看着她,她的声音再次传过来:“我要活下去,就不能娇弱。”
“谢游。”沈乔眼神坦荡,爽快地笑了起来,“感谢你没有小瞧我。”
“但如果,”谢游难耐地滚了下喉结,嗓音清冷嘶哑,“我知道你的情况,我不会让你跑完。”
“你不会。”沈乔语气肯定,接着又重复一遍,“你不会。”
谢游倏然抬眸,眼眸的碎光颤了颤,他定定和她对视,没说话。
“我们都有自己的坚韧,都守着自己的执着,”沈乔总能轻易看透他的心,“做不到轻言放弃。”
谢游轻闭了下眼,仿佛心灵过于契合,他竟能预感到她接下来的话。
“可世上任何的事都可以执着。”沈乔看向窗外,移开他的目光,指尖深深陷在手掌里,她强行忍耐片刻,插出两把刀,一把给他,一把给自己,“唯独单箭头的喜欢不行。”
偌大的医务室像冰冷的屠宰场,只轻轻走过一遭,全身的器官都血淋淋遭罪。
谢游浑身背脊发凉,眼睫不自觉被什么热热的东西湿润,他不明情绪地扯了扯嘴角,喉口苦涩,竟说不出一个字。
时间仿佛安静了许久,风吹过窗外的木棉花,淡淡花香沁入鼻尖,沈乔红着一双眼,仍旧和他视线脱离,轻声:“对不起,你不要再执着了。”
室内安静,外头不知何处传出欢笑声,谢游微微仰头,不明情绪地闭了闭眼,时间仿佛静止,过了很久才起身,他走了,走得好像很决绝,最后却又医务室门口停下,头不回,他扯动唇角:“不长记性。”
……
一场稍纵即逝的运动会,让两个曾经锋芒耀眼的少年和少女同在一起,拔得头筹。
而同时,这场顶峰相见又是如此短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