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北陡然醒盹,茫茫朝外走去,嘴里喃着:“我得去救人……”
“嗬唔——”
瘫在地上的笛安几欲昏厥,但眼下发生的一切逼迫他维持住了清醒,他扭动着,试图拦住庄北。
余光处不断扭动的笛安过于鲜明,庄北走了过去,拎起血淋淋的一条笛安,带着他一步步往外走。
奇怪的很,出去的一路连个巡逻兵都没撞见,像是谁特意给庄北留了一条逃走的路。
庄北此时察觉不到这些异常,他呆直走回战舰中,跟个机器般操控战舰回程。
被随意丢弃在战舰角落的笛安阖目思考着,他觉得刚才那段所谓“总部通知”尤其不合理。
为什么庄北那么大张旗鼓的入侵都没有被察觉,为什么费无冉的死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为什么销毁司禾小队还要通知到费无冉?
不像是在通知费无冉,更像是在说给庄北听。
“他们”在引庄北回到北部战区。
他们要做什么?
无论他们要做什么,笛安都已经无力阻止。
庄北已经完全不信任他了。
开始的身份编造造就了信任危机,后来记忆觉醒又将知情的笛安彻底划入阴谋中,现在庄北已经认定笛安就是个骗子。
庄北多半觉得,笛安是个和费无冉同流合污的奸细,所以才带笛安来这里找费无冉对峙。
现在笛安说什么,做什么,庄北都不会再相信了。
笛安只能眼睁睁看着庄北在步入更深的阴谋。
他也悲观的认为自己已经无力挣扎,因为到了现在,到两人都濒临死亡,他们甚至还不知道活的真实意图。
很绝望的境地。
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绝望,笛安意外的冷静了下来。
笛安淡淡想,就这么死过去算了。
【你现在的状态,和庄北有点像,和我初遇时的庄北。】装幽幽出声。
笛安躺尸:【怎么说?】
装道:【当初在刀锯书院时,他也是这个么“不太想活”的死样,甚至还说出了“死了也没事”这种话。】
【哈。】
笛安在脑中毫无感情的笑了一声,回:【是他会说出的话。】
【不过,从上个魇,啊不,上上个魇,也不对,好像是第二个魇?】装有些难判断,但他可以确定的是:【反正,他遇见你之后,渐渐的就没说过那些丧气话了,偶尔还能有兴致开开玩笑。】
笛安沉默了。
【我大概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你和庄北有些像了。】
装继续说:【你经历了他经历的一切,你共情了他承受的痛苦,你自然会变得和庄北相像。】
笛安闭目,装说的没错,他已经理解了庄北的一切。
战舰落地,笛安看见庄北独自走向前方战火纷飞,看见他举起枪,对准了一个正在开火的敌人,却迟迟没有开枪。
他不敢再杀人。
他现在是为什么而战,他所战究竟是不是正道,他杀的到底是敌人还是同胞?
战友,同胞,他该杀谁?
庄北左手不住颤抖,最后丢下了枪,他跪倒在地,剧烈喘息。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不能再杀人,他也不敢再杀人,无论杀谁都是错,无论杀谁都有罪。
冲锋陷阵的英雄,也是罪孽深重的战犯。
前方枪声不断,一个个鲜活的生命逝去,其中有他的同胞,有他的战友。
他艰难起身,脑中只剩下两个字:
救人。
可他也不知道该救谁,救乌弗尔人?救赫兰斯人?
他似乎都得救,一边是战友,一边是同胞,谁都不该死,谁都想活下去,谁都想要被拯救。
他在战场中穿梭,救下他看到的每个人。
笛安双目赤红,他模糊的视线钉在踩着焦土前行的渺小背影上。
摇摇欲坠,又在执拗前进。
他还在坚持。
庄北在坚持什么,他也在问自己,他确实是没必要坚持下去了,他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意义,活着也无处容身。
可能是为了赎罪吧。
被自己杀死的无数亡魂好似在一瞬齐齐觉醒,尖嚎着冲刷着他的灵魂,一遍遍告诉他:你错杀了,你杀错了!
他造出赎不尽的罪孽,他连死都没了资格。
若是死,他也不配落到亡魂之地,他该下地狱中的地狱。
蓝光浸透了笛安的视线,装的触手从胸口窜出,刷刷解开了束缚笛安的绳子,他没有治疗的能力,只能把自己附着在笛安身上,连结起他断裂的关节,支撑着他起身。
笛安的四肢刚刚续好,就迫不及待起身:“早干嘛去了,我们去找庄北。”
装:“怎么突然又有干劲了?”
刚才还半死不活生无可恋的样子。
“你都说了,未来的庄北是因为我才走出阴影的,说明我能救他,那我不得赶紧去治愈他一下。”笛安连滚带爬往战舰外走。
装:“我什么时候说过……”
“别扯这些了,你快想想,那狗东西到底准备做什么。”
笛安从战舰上滚了下来,拖着自己残破的身躯一边朝庄北的方向靠近,一边问身上的装:“你们不是老乡吗?你肯定能知道那狗东西怎么想的……”
装道:“我和活虽然存于一界,但无论是构造还是思维方式都完全不同,以及我们的课题也……总而言之,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
“想不出也给我硬想。”笛安脸色惨白,气息也不稳:“以我对他的了解,到现在他都还没显露意图,只能说明,他还憋了坨大的等着我们。”
装无言:“……好吧,我复盘一下,看能不能找出点线索。”
战场腹地,枪炮声已经渐熄,庄北用牙和右手替一个断臂的人包扎好伤口,便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去。
再往前,便是一片死寂。
庄北一路上都看了,活着的,已经没有了派遣队的人,他也没有看到司禾等人的尸体。
他摇摇欲坠的前行,终于在一座尸山前,看到了司禾。
司禾满身血痕,看上去也很狼狈,但没有近乎面貌全非的庄北狼狈。
他呆站在那座尸山前,不知已经站了多久。
听到声响,司禾下意识回头,看见庄北的一瞬间,他僵直的眼神有了些波动。
“你……不该来的。”
司禾盯着那双依稀还能辨出颜色的绿眸,道:“你身上有军功,他们不敢在总部动你,骗你过来,是为了让你名正言顺的死在战区。”
这句话蕴含的信息量太大,但庄北已经没了消化这些的意愿,他盯着司禾,缓慢分开粘连到一处的嘴唇。
“走……”
声音粗粝沙哑。
司禾摇头,他转身,继续看向那座尸山,道:“不走了,走不了。”
庄北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顺着司禾的目光,看向那座尸山。
呼吸一停。
文青,过壬坚,小子……
特遣队所有人,都……堆放在这里了。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他们找齐。”
司禾语气毫无起伏:“东一块,西一块的,我找了好久,才把他们全部找齐。”
庄北盯着那座恐怖的尸山,说不出话,他本该失去知觉的右手,又开始了颤厥。
司禾自顾自继续道:“文青看到援军来了,满心欢喜的过去迎接,结果被第一个杀死。”
滚落在地的头颅,瞪着一双无光的眼,都是不可置信。
司禾看到文青被杀死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一切。
庄北走之前,问的那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也有了答案。
庄北是赫兰斯人。
一切都是阴谋。
他们将成为阴谋的一部分,永远埋葬在北部战区。
纵使司禾反应极其快,几乎在瞬间就带人后撤,也敌不过他们战备完善,要屠杀曾并肩作战的战友。
终端,作战服,身份芯片,每一样都链接总部,每一个都是他们的催命符。
过壬坚在看到文青被他们杀死后就发了疯,他不顾一切的要冲上前,被司禾死死摁下,他一遍遍问司禾:“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
司禾没法回答。
“我拼了命的啊!我拼命要回去啊!”
他听见有人在哭号,在哭号中被炸成两截。
“我的家,我要回家……”
看到过壬坚断气的那一刻,司禾恍然记起,他才十八岁,他还是个孩子。
“队长,我们拼命活到现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最后活下来的,只有小子和他,司禾回答不出小子的问题,只能说:“我不知道。”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活,但司禾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死。
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司禾对乌弗尔,对战争的厌恶到了极点。
任何人知道真相,都是要厌恶这一切的。
司禾知道,那些人就是在惧怕他们的厌恶,惧怕他们忠心的动摇,惧怕他们会成为和庄北一样的人,尽管庄北的悲剧是他们一手酿成。
消除惧怕的最好方式,就是毁灭。
司禾到死都不会说出真相,即使所有队员会不甘心的死去,会将憎恨全落在自己效忠的星球,他也不会说出真相,不会让大家去怪罪庄北。
憎恨本就该落在那。
庄北本就不该有错。
司禾带着小子躲避无处不在的炮火时,他猛然想起了庄北血肉模糊的右手,他毫不犹豫,用刀剜出手心的芯片,还好,他的芯片没有连着大脑。
但是,他的芯片连着他效忠的星球。
追踪芯片而来的炮火逐渐密不通风,他们就要死在这里。
“队长。”小子出声。
司禾看见小子忽然对自己露出一个笑,他说:“队长,我再最后嘴贱一次。”
下一秒,他夺走司禾手中的身份芯片,果断冲向漫天的炮火:
“去你X的战争!”
小子瞬间炸碎成了无数片,像是战争胜利时才会放的烟花。
那些人翻动着分不清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尸体残渣,最后得出结论:“所有身份芯片销毁完毕。”
司禾说:“我那个时候,真的很想冲出去,告诉他们,不,还有一个。”
杀了他吧。
庄北原本已经干涸的眼,蓦地落下液体,他死死拽着司禾的衣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司禾没有侧首,他看着那堆尸山,忽地不着边际道:“你知道联邦群星吗?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有和平,还有美丽的华文,可惜你不懂华文,不过我可以给你念念我写的那些诗,你听听就好。”
“深藏的骨骼混着皮肉绽放,在北部战区开出一朵朵转瞬即逝的血色花。
“爱随着恨消散,最后与你血肉不离的,不是誓死铭心的爱人,是战场上最憎恶的敌人。”
陌生悠远的字眼在耳边响起,烙进心中,庄北只能哽咽,说不出半字。
司禾依旧没有看庄北,他道:“Zberin,我说了那么多,你都接不上一个字。”
“你要学会接话啊,要不然,以后生活会难的。”
庄北哭着摇头,他死死拽则司禾,似想阻止什么。
司禾又说:“如果可以,你替我去联邦群星看看吧,看看……”
“……和平是什么样的。”
司禾说完,就举起了握在手里良久的原子枪。
从抬手到开枪,他没有一丝犹豫,像是在心里演练了无数遍。
嘭——
脑浆炸开,溅落庄北满身,司禾往前倒去,落进了那座尸山。
“……”
还拽着司禾的庄北,像是忽然被按下了静音键。
“……”
好不容易赶到这里的笛安,看到的便是司禾自杀的一幕,他不敢停顿,迈着自己拖沓的脚,跌跌撞撞的往庄北奔去。
“第五层,枉死地狱。”装忽然若有所思的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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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之人,下此地狱,入此地狱,不再为人。”
说到这,装猛然惊觉:“司禾就是第五层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