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满是划痕的皮鞋抬起,露出脚底粘腻的血肉。
笛安略过朱鹿失去头颅的尸体,捋了把自己杂乱的长发,余光中瞥见角落里颤抖的木讷男人,赤明的眼眸中,癫狂褪去些许,笛安走过去为他解开绳索。
下一秒,周边环境轮状,他们回到了结算大厅,被笛安救下的男人没有说一个字,转身慌不择路的跑了。
笛安望着眼前嘈杂的大厅,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发出声音。
注视着笛安的庄北看到这一幕,莫名觉得,他是想和自己说话。
他呆立了许久,身边人物换了又换,没人关注到他,活中被吓得失魂落魄的人多了,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的生计奔波,没有愿意用宝贵的时间去关注素不相识的人。
庄北沉默着站在他身边,不知过了多久,几句格外清晰的话传到耳边。
“最新消息,活出了新规则,要开启一个什么……首投!投票时间也改了,统一改到晚上六点,也就是说我们进魇才半个小时就要投票一次。”
“这不就是盲选吗……”
“但我有小道消息,关于规避首投风险的,有兴趣的都过来,拿活币来换,积累到十个人的询问我就公布!”
“我来!”
“我也来!”
“我!”
“……”
“好,现在公布,活里有一个男玩家叫做笛安,长头发,红眼睛,如果遇见,大家可以直接投他!”
“不是死人?这不是杀人吗……”
“他不会死!无论怎样都不会死!是和他同一个魇出来的人告诉我的,笛安肯定是活安排的隐藏规则!让他来给我们规避首投风险!”
“不会死!那我们岂不是可以每一轮都投他?直到找到死人为止!”
“没错!反正他不会死!”
“真希望和他一个魇啊!”
“问号变成金色了!他没撒谎!真的有一个不会死的笛安!”
“这个消息必须告诉更多人!这可是能救人的啊!”
“就叫首投规则吧,这也算活里最好的一条规则了。”
“……”
杂乱的长发掩盖了笛安血色的眼,他深深低垂的脑袋动了动,随后忽然举步,往某个方向走去。
他似乎了无目的,抬着疲软的步伐一直往前,直到进无可进,一堵血色的墙挡住了他的去路,他才恍然回神,抬头看去。
万神殿。
“我名新向,生为信仰。”
新向的长发依旧齐整无暇,但金属眼球毫无光彩,除了外表精致些,似乎与外面的工作人员没有区别。
笛安没有回应他,新向则按照程序继续道:“拜神需缴纳一活币。”
活币?
笛安眼珠动了动,问:“什么是活币?”
新向道:“活中流通的活币。”
笛安这时也察觉到了手心的异常,抬起一看,发现上面出现了奇怪的数字和符号,并且那个数字在他的注视下减了一,他定了定神,心念微动,手中的数字随之变化。
“活币有什么用?”
作为活的工作人员,新向也能答一些关于基础规则的问题,不过也需要收取活币,他兢兢业业的回答了笛安所有问题,也不在意笛安取之不尽的活币。
最后,笛安望向主殿空荡荡的神台,缴纳了一活币,取香抬步进殿。
“我以前从不信神的。”笛安将手上三根香插好,随后颇有些手足无措的拍了拍身上的血迹脏污,确定自己仪表还算得体后,才跪在了蒲团之上。
“你能穿越时空,所以,你是神,对吗?”
笛安望着空无一物的神台,眼中的虔诚多到溢出:“你听得见吗?你在看着我吗?你……”
“……真的存在吗?庄北。”
笛安的声线开始发颤,缭绕的烟雾钻进鼻腔,他感到天旋地转,他看见墙壁的血色像鲜血一样流动,一只蔓延到他脚下,顺着他跪下的膝盖上爬,爬进了他的眼眶,世界变得腥红,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包括他自己。
“如果你在,求你给我一点回应吧,什么都好,骂我,打我,杀了我……”
笛安语无伦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话,他看见几滴眼泪滴下,随后弯下腰开始不受控制的颤抖。
“求求你告诉我,你在这,你在陪着我,我……”
眼泪顺着鼻尖簌簌掉落,他跪伏在地,一句句重复:“……不是一个人,我不是一个人……”
在笛安看不见的世界,庄北也跪在他面前,他的手穿透了滚烫的泪水,抚过他的脸,最后虚虚抱住笛安,轻声回答:
【我在。】
【你不是一个人。】
直到香火燃尽,跪倒在蒲团的笛安也还没平静,一旁的新向见他没有拜完,又为他续上了香,香火燃完又续,直到香炉落满灰,笛安才渐渐安静。
他踉跄站起身,把手中活币尽数划给新向,离开了万神殿,下一刻,活币耗尽的他被强行拉入一个魇。
五位玩家一看见他的脸,神情肉眼可见的变了,没等他们询问,笛安面无表情开口:“我是笛安。”
此话一出,其余五人都默契的后退了一步,逃似地离开了那。
笛安看着他们的背影,没再说什么,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过了一会,活乍然出现在他面前。
“看来我们的救世主过得不太好。”
笛安没理他,活继续喋喋不休:“我早就说过,呆在外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你爬出那个地方的时候就该知道了吧,你已经不算他们中的一员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活鬼魅似的靠近笛安,低笑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在他们眼中,你就是个怪物。”
“你还不如死人招待见。”
活说到这,顿了顿,随后笑意更重:“瞧,他们都投给了你,而你,连辩解的权力都没有。”
笛安闭上眼不回答,活觉得无趣,又转头看向庄北:“你之前说这是自由?那你未免有些太狠毒了,瞧瞧我们的救世主,明明好事做尽却不被世人认可,明明在人群中活着,却跟一个人困在那没有区别。”
“哦对,还是有区别的。”活转头看向笛安,笑得幸灾乐祸:“至少一个人在那,不会被害死那么多次,不会遭人排挤,还能骗骗自己,自己还是个人。”
【他从不是救世主。】庄北一直站在笛安与活之间,呈保护姿态。
他语气毫无波澜,活的话影响没能挑动任何东西,在庄北眼里,活现在只是个逼笛安就范而无所不用其极的跳梁小丑。
【他也不需要别人的认可。】庄北盯着活,就像一直以来那样,用那种不看活物的眼神告诉他:【他是什么,是人,是怪物,还是其他的什么,从来不由别人决定,更不是由你这个东西决定。】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要干什么,哪怕意识全无,哪怕身处炼狱,他也会反复提醒自己,自己是人,活生生的人。】
被刻成门牌的生日,记忆中模糊的庄北,永远不会消失的痛觉,这些东西笛安不是不能抛弃,而是不愿意抛弃,因为那是他作为人最后的依据。
【而把人命做游戏,视痛苦为欢愉的你,才是真正的,异类。】
庄北看着失去声音的活,也笑了,笑得轻蔑:【你想让他变成你的模样,是想证明,人也不过如此,人也能变成你,你也能成为人。】
【可惜,他永远不可能变成你,你也永远不配成为人。】
“看来,你们人类确实很善用语言做武器。”活表面云淡风轻的回应。
庄北勾了勾唇:【别说那么文艺,我只是在骂你。】
活的身躯僵直了一瞬,随后一声不吭的消失了,甚至没有走完投票的流程,只留略显呆滞的笛安独自在原地。
“你在的,对吗?”
没人回答笛安,他望着荒芜的天地,忽然放声笑了起来。
“你在的!你一直在的!”
笑着笑着,泪就留了出来,但他的眼中的混沌迷茫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锋芒尽显的坚定。
往后数不尽的时间里,不,不能说是时间,因为活中没有时间,在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笛安逐渐陷入疯癫,又时而恢复清醒,但他始终认定,自己不是独自一人。
他看见漫天的花瓣,会笑着对空气说:“真美,对吧。”
利落击杀完怪物,他会在血污中抬头:“我很厉害吧。”
闲来无事,他还会在万神殿摆满祭品,神情温柔语气却有些委屈:“你好像忘记告诉我……”
“你什么时候会出现?”
哒一声,一向空寂的万神殿踏进一只脚,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朋友,我看你病得有些严重。”
笛安转身,脸上柔情尽散,只剩寒意逼人的笑:“你谁?”
“孟从。”
孟从穿着那身白风衣,看向笛安身后摆满祭品的神台:“奇怪,这庙里没神仙,你在拜什么?”
“关你屁事。”笛安没理他。
“无神殿还叫万神殿,难不成这里什么神都能拜?”孟从完全不受影响。
新向这时走出来:“没错。”
“哇——”孟从看见新向,眼睛都亮了亮,连连点头:“新款的,是个做实验的好苗子。”
新向听不明白,只能沉默。
没人说话孟从也能继续聊:“这殿中不放神像,那我自己坐上去,岂不是也能受人拜一拜。”
新向这下回答了:“应当是没人会拜你的,不过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拜你。”
孟从失笑:“服务态度真好。”
笑完,他又看向默默收拾祭品的笛安:“朋友,我是个心理咨询师,你需要帮助吗?”
笛安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低低回答:“不需要。”
孟从无奈:“好吧,我保证我不收费。”
笛安没理他,就在他转身离开时,身后孟从又喊道:“我就在这里等你!如果有需要!请三天内来找我!”
孟从喊完这句,声音低了低,神情也浮上微不可闻的一点苦涩:“……三天后,我可能就没机会帮你了。”
笛安忽然停下,几秒后,转身向孟从走去,他来势汹汹,孟从却依旧言笑宴宴,直到抵达他跟前,笛安才开口:“我问你答。”
孟从欣然:“好。”
“一加一等于几?”笛安满脸严肃。
孟从笑容微僵:“……二?”
“一加二等于几?”
孟从笑容缓慢消失:“……三。”
“一加三等于几?”
孟从彻底震惊:“……四!”
笛安没再问,而是在孟从开口前,打断道:“现在,你还能活六天。”
孟从的嘴张成了O形,阿巴了半天,才九十度弯腰鞠躬倾情感谢:“先生大义!”
笛安没再回应,转身离开了万神殿,他本以为孟从会就此消失,没想到却在六天后再次遇见。
再主殿门口瞧见那白色身影的那一刻,笛安眉角微抽,心中暗想这人不会薅羊毛上瘾了吧,又来了?
“经过几方打探,我知道您是谁了。”孟从笑得有些阴险,所以笛安皱着眉没说话。
孟从笑得更邪恶了,他不怀好意道:“笛安,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万神殿中都会响起源源不断的数学加减法,而结算大厅中也渐渐传出了孟从散财童子的美名,许多老玩家认为,这是活良心发现,给出的福利规则,却没人想到,这是有人为他们卡到了的福利bug。
在没有尽头的生活中,笛安慢慢的不再和空气说话,心中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与希望此消彼长的,是越来越多的绝望。
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几乎是潜意识的行为,他快忘记自己为什么要笑了,只记得,他是笑给一个人看的。
脑海中,那个人的模样也像是被摸索了无数次照片,没了眉眼,没了轮廓,只剩一个模糊的身影,还有两个模糊的字。
直到某一天,他再度醒来,似乎又看见了那个身影,那身影居然过于清晰,清晰到让他觉得虚幻,他盯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见对方也在打量自己血红的眼,笛安便主动解释:“我有红眼病。”
他很有礼貌:“我没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