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晌塾师张先生有事,不过申时初便下堂了,学子们欢呼雀跃,如蚂蚁般地涌出学堂。
黎璃刚拐出巷口便被小国舅身边的小厮拦住了去路。
“黎姑娘,”景元脸上堆着笑,“我们公子在前头茶肆,烦请姑娘一行。”
黎璃闻言耳畔忽地响起裴祁安昨晚的话来。
——“他对你不怀好意!‘无事不登三宝殿’,‘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些话总听过吧?古人说的能有错?”
如果那柄扇子是贽礼,今日递过来的荷包又算什么?现在又特地把她叫去,所以这小国舅到底想做什么?
黎璃心里叨咕着,也没问是有何事,直接跟着景元往前头茶肆走去。
那是一个路边茶肆,搭了四五张桌子,店家见客来,热情地迎将上去。景元指了指,示意已经有座了。
黎璃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见虞樾伸长了脖子也在往这处看。
她走过去,在桌前先行了礼。
虞樾慌得起身:“黎姑娘别多礼,请别多礼,如今我们已是同窗,这些虚文缛节倒显见外了。”
“快坐,快坐,”他紧张地问,“黎姑娘想饮什么茶?”
“多谢小国舅,我无碍,什么茶都行。”说着,黎璃便坐了下来。
“小茶肆里只有些散茶,今日时间仓促,下回,下回我一定请黎姑娘去京城最好的茶楼饮茶。”虞樾笑得有些讨好,给景元使了一眼色。
景元便从袖中又取出那个藕色荷包,轻轻搁在她前面。
黎璃没有说话。
景元道:“这是皇贵妃娘娘的嘱咐,还请黎姑娘收下,不然我们不好交差的。”
“对对,”虞樾附和,“黎姑娘你就收下吧,只是一个翡翠镯子罢了,姐姐宫里没有一百只也有好几十只,并不是什么贵重物件,黎姑娘莫有负担。”
黎璃还是没有说话,她心里是警惕的,皇贵妃娘娘知不知道宫里有她这个人,她都怀疑,会无缘无故地赏赐?她当然也不信。
这个小国舅到底有什么目的?
“我不能收。”黎璃伸手把她身前的荷包移过去。
她也没有后话,只说了这四个字。
为什么又跟话本里写的不一样?姑娘并不是含羞带怯、欲说还休,而是谨慎戒备、缄口不言,虞樾又无计可施了,他忍不住往自己最不希望的方向想去。
“黎姑娘是瞧不上吗?”虞樾语气闷闷地说,“像宫里那帮人一样,其实背地里都瞧不上我们?因为我们是商贾,士农工商,最末流的贱商。世人都说商人锱铢必较,孳孳为利,可是从商又非是做伤天害理之事,都是你情我愿,公平公正的交易。我不懂,为什么世道要对商户抱有这么大的恶意?在我姐姐进宫前,我甚至从未穿过绸纱,只能穿布衣。”
黎璃愣了一下,有些意外话题怎么拐到这里去了。她只好说:“小国舅,我从未这样想过,你多虑了。”
而虞樾已经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了:“其实我也知道为何世人认为商贾不堪,因为农民一年四季辛苦劳作,而商人只是把这里的东西卖到那里去,过了一道手便可获利,这是不劳而获。”
“小国舅,”黎璃打断他,“世道仇商抑商,跟商人本身并没有关系,而是政制纲常必须如此。若财富能买地位和权力,那么商贾便可交通王侯,如此门第阶层便会被打破,皇权之下,只能由贵而富,不可由富而贵。”
虞樾听得完全呆住,她说话鞭辟入里,不怎么掺杂情绪,而且她谈论事情的深度也令他有些意外。
初八灯市那夜见她利落飒爽地耍火棍,便认为她或许是一个热情爽快,思想简单的人,可这两天接触下来却发现是正好相反,她其实很安静又很深幽,也许聪明的人总能带给别人这种感觉,而她就是聪明的,带给他一种不符合她年纪的老成感。
黎璃见他神情呆滞,想了想又道:“天下岂可无商?无商则货不流通,天下就转不起来了,工商皆本,小国舅不应妄自菲薄。”
听见她在安慰自己,虞樾高兴极了,端起茶壶便要往她一口未喝的茶盏里斟茶。
只是这时,一副身躯忽然横过来盖住天上那轮斜阳,光线一下暗了几分,裴祁安的影子在地上拖得长长的。
景元先反应过来,微微俯身:“裴公子。”
裴祁安没回应,只端起眼风扫黎璃。
瞧瞧他听见什么了?小国舅不应妄自菲薄?他只是一个没注意,一个没看牢,他们两个就搅和在一起了?
岂有此理!
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几岁?才十三,才十三!都还未及笄,怎可跟男子交往密切?
竟然还私下一起喝茶?
裴祁安简直要被气死了,气她不听话,他都这么千叮咛万嘱咐了,她怎么还能不听话?
“裴兄?”虞樾略显诧异,“你怎么……来这儿了?”
“小国舅,我有些事要同她说,先借过一步。”裴祁安没好气道,“你跟我来。”
黎璃只好起身跟他去到角落。
“什么事要说?”她抬眼问。
裴祁安勉强压下气焰:“你不是想知道乐兮道长住哪儿吗?我现在就带你去,来不来?”说着又愤愤补充道,“你今日要是不来,以后休想我带你去。”
黎璃没废话,旋身过去同虞樾打了声招呼,尔后对裴祁安努努下巴,两人一前一后离开茶肆。
虞樾望着他们的背影,喃喃道:“景元,你说裴兄他是不是也……”
“绝对是,”景元猛猛点头,“他说耳背一定也是诓公子的,他就是不想换位置,而且公子您没发现吗,他对你是有敌意的。”
虞樾沮丧地说:“他们认识得久,已经很熟悉了,今日午间休憩时我在后头见他们相谈甚欢,聊了很久。”
景元宽慰道:“公子别担心,他也没比你早多少,我都打听清楚了,黎姑娘是去年年末那会儿来的裴家私塾,到如今也不过两月光景。”
虞樾未言,拾起桌上那始终送不出去的荷包,暗自叹气。
仍在冬日,天暗得早,这个时辰已是临近日落,天空是温吞的蜜黄色,还浮动着油光,一切都懒懒的,有老人搬了藤椅出来,坐在弄堂口,椅子上铺了厚厚的被褥,老人陷坐进去,惬意地打起盹。
京城里到处都是胡同,纵横交错,像一张大网里的脉络。
她跟在他身后,穿梭在胡同里,两人只顾走着,很久都没说话。
黎璃瞅了眼身边那个面色像黑炭一样的人,终于憋不住了:“你生气了?”
裴祁安也憋不住了,毫不客气地说:“对!”
“你在生什么气?”她又问。
裴祁安睁大了眼反问:“你说我生什么气?”
“我怎么知道你生什么气?莫名其妙。”黎璃快走两步,不欲再搭理他。
“你给我站住!”既然开了话头,哪还刹得住车?裴祁安骂骂咧咧地追上去。
“我现在还偏就要告诉你我在气什么,昨晚我跟你说什么了?你简直是左耳进右耳出,你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呢?都说了不要与他深交,你竟还跟他在茶肆谈笑风生?”
黎璃烦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和他谈笑风生?”
裴祁安捏起嗓子,造作地说:“小国舅不必妄自菲薄。”
“这话你说没说?”他言之凿凿。
黎璃道:“我说了,怎样?”
裴祁安冷哼一声:“所以你承认了,承认自己说话不算话?”
黎璃见他一个劲地在那儿钻牛角尖,怀疑地问:“乐兮道长住哪儿?你确定你是在带路?”
裴祁安呛她:“我记性不好,一生气就忘路!你别想转移话题,虞樾这件事我必须要跟你掰扯清楚。”
黎璃好笑道:“你的意思是,我必须把你哄得舒坦了,你才带我去?”
裴祁安听后更气了:“谁让你哄我了?我要的是你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黎璃顿步,看着他怒火中烧的眼,不知所以。
“我实在不懂你在气什么,我不过跟他说了几句话,加在一起尚不及你我刚刚所说之十一,你为何要这样在意他?”
裴祁安想当然地说:“我跟他能一样?”
黎璃见他油盐不进,只好严肃道:“你昨晚说的我心里有数,这是我的事,请你别干涉太多。”
裴祁安想说的话一下被堵在喉咙口,是啊,他又有什么理由、什么立场去管她的事?自己在这边气急败坏,人家领情吗?也许还在心里怪他多管闲事,坏了她和虞樾的好事。
他越想越心塞,胸腔像压着块大石头,闷,闷,闷!
裴祁安咬了咬牙根,腮旁微凸,本想装作无谓,过了片晌,装不了也憋不住,依旧放出一番气话:“我是好心,但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你以为我想管你?你就放一百个心,以后即便你求我,我都不会管了。”
黎璃只怕他反悔,忙问:“那你还带我去找乐兮道长吗?”
“带,这就带你去,行了吧?”裴祁安还在恼,末了仍不忘讽她一句,“你放心,我可不像你,我说话算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