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剑宗一门都是有话直说、不服就干的直肠子剑修。
在蜿蜒婉转不过是个长袖善舞的娄子尘。
像青灯这种会耍心眼子、耍小手段,心思九曲十八弯的,李清源从小到大真没怎么见过。
毕竟他不说话,没人敢搭理他,一说话,气死一片人,也接触不到这种九曲十八弯的家伙了。
他明显看出青灯有装的成分,但就是无法给自己辩解,他也不是善于言辞的家伙,只能吃了这记闷亏,赌气地坐在一边,不耐烦地看着娄子尘哄青灯。
青灯见娄子尘真能制住李清源,心里舒了口气,暗暗下了决心,在离开这无法无天的修士之前,好好巴结这姓娄的道长,保自己平安。
或许是哭多了,她已经对哭戏信手拈来了,已经可以一边哭,一边思考。
她这一次临危之际,附身夏池身上,虽然幸运但也十分凶险。
她的神识搜寻着体内夏池的痕迹,但是却意外地发现什么也没有,而她的神识里多出了夏池的记忆,就比如她许愿叫她还给她真正的娘亲,以全部的身体和灵魂为代价。
全部的身体和灵魂……
所以,夏池的灵魂是已经在这天地间消失了吗?
青灯意识到这件事,心中忽的一空。
不明缘由的,在许下那个愿望之后,她离开了怎么也离不开的莫失,来到了夏池身上。
非常奇怪,这之中,她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难道夏池是用了她不知道的什么手段吗?
青灯的心慢慢下坠,她的哭声慢慢停了下来。
娄子尘见她总算没哭了,变出手帕交到她手里,青灯说了个软乎乎的“谢谢”,然后擦了擦眼泪,瓮声瓮气地喊:“道长。”
娄子尘对小孩子倒是挺有耐心的,青灯哭了那么久也没见不耐烦,反倒温声哄道:“怎么了?”
青灯道:“我想见见我娘。”
娄子尘一顿,有些为难地道:“你忘了吗?你娘已经……”
“我知道,”青灯红着眼睛,坚持道,“就算是只剩下壳子了,我也想见一见。”
娄子尘沉默,李清源撑着头,冷哼一声,在一边刻薄地说:“早撕成两半了,不怕哭死,爱见见。”
娄子尘默默地看向李清源,什么也没有说,但就是目光谴责。
李清源咕哝道:“我又没说错。”
说着,他别过头,拒绝跟娄子尘眼神交流。
青灯哭道:“道长,我想见见她。”
不管是死是活,至少现在这个是夏池真正的娘啊。
娄子尘叹了口气,揉了揉青灯的头,说:“走吧,我带你去。”
说罢,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李清源。
李清源被盯得久了,终于当不了木头人了,他默默抓着手里的剑,闷声道:“有本事别使唤我。”
娄子尘道:“说人话。”
李清源冷下脸,冷道:“前方右转。”
娄子尘踹了他一脚,李清源熟稔地躲开了。
鉴于青灯强烈的要求和李清源的消极怠工,最终他们三人还是一起载着娄子尘的剑重新回到了已经沦为狼藉的凤鸣山。
凤鸣山中,原本幽深的山洞被李清源一剑劈开,彻底沐浴在阳光下,于是此处深埋“坟地”的尸身得以窥见天地,这里有人也有各样的灵兽,他们瞳孔涣散,泛着淡蓝色浑浊的光,不甘地眼瞳正对着天边的风雪,诡异又苍凉。
青灯看着这里,心中一叹,如果不是附身到夏池身上,她也难逃这样的下场。
思及此,她为夏池寻找那个真正娘亲的心思更加强烈,也不惧怕这些形状古怪的尸体,紧随着娄子尘和李清源紧赶慢赶来到了莫失脱身的地方。
那里正躺着被纸一样撕成数片的尸首。
青灯快步上前,在尸身一步开外,双膝跪下,颤抖着手,去拼接已经变成几块的母亲。
她心里空空荡荡,在没有夏池灵魂躁动的痕迹,但是铭刻在记忆的因果依然催生了她还未消退干净的绝望和哀恸。
这样的感情就是夏池唯一留下的真正的自我。
青灯瞧着夏池母亲那张苍老而可怖的面孔,拥有完整灵魂的她,明白这样的感情应该如何表达。
它们好像变成了一个核桃,堵在了喉咙里,上下不得,眼睛和鼻子也变得酸痛难当,她呼吸不畅,回过神来,眼前可怖的尸体也变得模糊温暖起来。
娄子尘见状,安静地蹲了下来,抬起手,似乎想要安抚她,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他看着青灯沉默的泪水,默默将手收了回去,什么也没有做。
李清源倒是置身事外,他天生没有父母,理解不了这种感情,自然可以跳出凡人的牵绊和共情去审判青灯。
自见面以来,青灯就没有不装的时候,但这会儿,她是真的悲痛,不掺一丝一毫的虚假。
他有些迟疑了。
他的怀疑本就毫无逻辑,全凭一腔没有道理的直觉,想要击碎实在容易,只要能够让他自己动摇就足以做到了。
而他现在就是产生了一丝动摇。
青灯不知道李清源现在对她稍微减轻了一些防备,她专注地看着死去的母亲,心中涌动着愧疚。
她其实欺骗了夏池。
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的天道,被夺舍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她当初之所以那么笃定地告诉夏池可以找到她“真正”的娘亲,就是知道,只要莫失死了,那剩下来的东西,就算是早已死去的人,依然是夏池真正的娘亲。
她跟这世上最不聪明的家伙耍了诡计,骗取了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躯体。
这样来看,她其实跟莫失这样的邪修实在没什么差别。
思及此,她变得有些消沉。
虽然说她可以为了获得更强大的力量,付出一切代价,但不代表她可以泯灭良心,不择手段。
她不能为了向水云身复仇,就变成向水云身一样的人。
她在娄子尘的帮助下,在凤鸣山上,找了个阳光正好的地方安葬了夏池的母亲,然后代夏池向她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来的她,依然没有从迷茫和彷徨中走出,她望着远方明亮的日光,脑海里是夏池捧着花,朝着她靠近的笑脸,她心下酸楚,更觉得自己卑鄙。
她落寞地跟着娄子尘下了山,然后碰见了一直不待见她的李清源。
刚刚安葬了夏池的娘亲,她没心情跟李清源周旋,她站在娄子尘身边,也没想着躲一躲他。
李清源却表现得十分奇怪,他快步走来,看了看青灯,又看了看一旁的娄子尘道:“这洞里怎么有个活死人?”
娄子尘一顿,青灯却瞪大了眼睛。
李清源不由分说,就要带着他们去看。
青灯再次跟他们进了洞。
她的身体显然机密程度高很多,被藏在山底,就算是这凤鸣山被砍掉了一半,依然没有浸润在阳光下,她深埋在地底,死得孤独又安静。
李清源一剑劈开早就失去作用的炼魂阵,身体半悬空的尸身,终于安然落下。
李清源用法力接住了她,而后拆掉了将她的身躯拧成一团的红线,洞穴里丁零当啷的响,然后在这接二连三的脆响声中,青灯的原身终于躺了下来。
直到这时候,青灯才终于晓得自己到底是个什么鬼样子。
她失去了那双曾经编出各式美丽雨伞的精巧的手,曾经玉色的肌肤也变得灰白,穿着死时的紫色襦裙黏着清水镇那夜的泥土,脖子上的勒痕清晰可见,仔细去摸,说不定能摸到已经断掉的喉骨。
这是生前的伤,夜明珠没有办法抹去她死去的证据。
娄子尘打量半晌,发现异常在她嘴里含着的夜明珠上,道:“不是活死人,只不过是保存完好的尸体罢了。”
李清源皱起眉,问:“这不像是村民,又是那邪修从哪里捡来的?”
久未发言的青灯这时忽然道:“是李青灯。”
李清源一怔,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得到了青灯肯定的答案:“是娘……不,是邪修莫失从清水镇带来的。”
娄子尘立即问:“你怎么知道?”
青灯顿了顿,从那种悲凉的心情中抽离出来,立刻发现这是个摆脱嫌疑的好时机,解释道:“莫失前几天刚从清水镇带来她,说是要收她为徒,我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反正之后我们就一直同住。”
“后来,村里忽然来了你们,莫失就忽然慌了神,明明好好的,转头就把她和我分别关了起来,之后我就再没她的消息。”
李清源闻言,怔然,许久过后,喃喃道:“这就,死了?”
青灯隐去了她本就死掉的讯息,沉默地站在一边,任由李清源自己猜测。
娄子尘也没想到他们还真能找到线索,找到的还就是如今江湖上盛传的李青灯。
只不过,找到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娄子尘沉默片刻,忽然意识到这李青灯活着还好,死了反倒是个大麻烦。
别人不会相信李青灯死了,只晓得最后接触李青灯的正是他们师兄弟二人,到时候只要对水云身得道一事感兴趣的人,都会朝着昆仑山蜂拥而至,去找他们俩,问个究竟。
人们往往只拿想要的答案,才不管真相,到那时,他和李清源指不定有什么大麻烦呢。
而且,现在江湖因为元霍一案,闹得风起云涌,他更不能在风口上,给万剑宗招惹麻烦。
李青灯的消息最好烂到肚子里。
他当机立断,对着还在愣神的李清源说:“师弟,李青灯的事,你谁也别说,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李清源很不通人情世故,闻言,茫然地看着娄子尘,听他解释道:“就当我们没见过李青灯,就算碧苍宗的弟子问起来,也回不知道,晓得嘛?”
“为什么?”李清源问。
娄子尘道:“我们找到李青灯,遇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这是事实,但是没有人相信,他们只会觉得是我们为了得道飞升的秘密杀了李青灯,一旦我们找到李青灯的消息传出去,我们俩都会有大麻烦。”
李清源的唇抿成一条线,冷道:“真是荒谬,真的还能作假?”
娄子尘叹道:“这世上多的是颠倒因果的荒谬事,咱们小心为好。”
娄子尘怕李清源不听话,忙道:“你听我的,出去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不然宗门会有大麻烦。”
李清源闻言,虽然不满,但总算没多说什么。
李清源虽然人是直接到刻薄了些,单纯到凉薄了些,但是分寸是懂得,尤其很在乎宗门,不会做任何有损宗门的事。
他看着李青灯的尸体,问:“那元霍一案怎么办?”
娄子尘摇了摇头,道:“李青灯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元霍的案子继续查,但是涉及李青灯的事就都别管了。”
李清源点了点头,又问:“那她怎么办?”
娄子尘还真不知道怎么办,他绞尽脑汁思考着怎么把这么大一个人藏起来之时,却听李清源道:“葬了吧。”
娄子尘一顿,抬起头,李清源目不转睛地瞧着李青灯,指引他前来的灵力好像也经由一场惊天动地的雷劫也抹去了个干净,他失去了继续前行的方向,仿佛泄了一口气,做什么都暂时提不起劲来,他垂下眼帘,看着青灯,低声道:“我看清水镇以后注定是个不安生的地方,就将她葬在异乡吧。”
他蹲下来,冰冷的手,抬起来盖在青灯半阖的眼睛上,道:“入土为安,才是真正安然的死亡。”
“而死去的人,便是不存在的生灵。”
青灯愣了愣,她捏着手里的伞,见他在昏暗的山洞里,在夜明珠闪耀的绿色幽光中,目光投向了死去的自己,听到他低声说,
“谁也不会在意,谁也不会记得,于是谁也不会知道她真正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