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云没有真的睡着,他拿着那方绢帕有些愣神。
一些经年的旧事在他祝愿之后悉数涌了上来,带着被情绪提炼后的触动,横空出世又莫名其妙的隔在了他的面前。
有一年晴云去了西南边境的漠北,满目皆是苍茫萧条的旷远戈地。有鹰翱翔于天,马匹行过徒有印记,百里内外荒无人烟。
他正在为一味药引长途跋涉,晴云一手牵着马,柱着一方长杖,摸摸索索探着往前走。风沙迷了眼,长时间的饥渴熬着精神。寻药的理由已经记不得了,只有莫大的信念让他不要停下。
那时修为被封,而晴云同凡人的差异除了寿命更长了一些,几乎没有其它的差别。好在天气尚好,晴空万里。
可是突然,一阵风暴说起就起,带着荒漠本就暗藏着的流沙,逐渐凹陷到了晴云身边。这天气变幻的没有一点预兆,让他毫无防备的落了下去,烈风让他无法站稳脚跟而流石更是把往下拽。晴云已经吓懵了,他本能想依靠修为。
但他身上的禁制太厉害,根本就没有冲破的可能。
那天他想也许就该交代在这了,以前代渡的时候就该想到有不被大道所护的一天。只不过来得太突然,让他措手不及。沙石搓磨着晴云的脸,很快淹到了胸口。
不知是惦记那株药草还是怎么,心如死灰的晴云生生抽出了一只手往外爬。但不依赖外力的人在自然面前的挣扎何其渺小,还有些可笑。而他还不知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疼的困顿。
很快他就涌上了一层困意,渐渐地也就麻木了,而他的手却被人握住了,是司九婴把他从沙地薅了出来。
嗯,薅。
那时他们还只有打了一架的交情。雍容华贵的男人毫不掩饰眼底的怜悯。晴云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在濒死之际又重获新生,看见谁都是慈祥的。
哪怕司九婴曾经差点把他打死。
晴云毫无焦距的目光终于重新凝聚了点光亮出来,他的胳膊好像被薅脱臼了。而这与凡人无异的躯壳又实在脆弱,嗓子发干。
晴云哑了声线:“我们很熟吗?你特地来救我。”
“本来是想你死的。”司九婴冷淡道:“只是和你结了婚契,总要死在我的手上才行。”
“嘴硬心软可不行啊,现在修真界流行什么腹黑装乖,什么霸道总裁的,魔尊你修为高深,玩个装嫩纯情派也不错啊。”
“不然我教你怎么把人温柔的嗯…提起来?当个贴心大氅暖男也不错。”
司九婴压了下眉:“不然你现在就去死,这情劫我不渡了。”
“抱歉。”晴云舔了下干裂的嘴唇,说道:“也可以,但其它售出就不退了。”
“……奸诈!”
话是如此说,不过司九婴终于意识到他的动作不大对,换了另一种相对轻柔的手法继续提着,彼时司九婴还不太碰他,甚至都不怎么见面。
但于晴云而言已经足够了,他与这位魔尊情谊算不得深厚,对本人都了解不深,能于一道同道并各取所需也极好。
只是后来就不似这般简单了,无关司九婴,晴云自己好像在求道这条路上迷惘了,以至于司九婴说要求娶他时他有些动摇。
茫然之外,还有动容。
他那看情入情再破情的多情大道啊——代度只是副业,怎么还有人比他还要认真了。
可前世的晴云自知罪业太多,新增孽缘一段无伤大雅。司九婴说的并不明朗,二人之间默契的维系着代度的一纸契约,直至晴云自尽也不知司九婴心悦谁。
这劫到底是过了没?
——成也好,不成也罢,晴云自诩尽力了。
他此世虽不求得道,但看情破情还是升修的必须手段,有入情便有出情……
晴云原本想若是可以,把前尘旧梦了却了再想也不迟,只是如今,若夜九婴当真是司九婴,那他更该早日断缘。
念及此,便要把绢帕还给夜九婴。
夜九婴忽道:“你先前说你不求大道,那你所求的是什么,武艺吗?还是当个救世的医修现在发现报错了门?”
鲜有的夜九婴会问晴云问题,毕竟大多时候他都不会在乎,或者出于解释层面。
简直是管好我自己的代表,而这种人的问题,尖锐又直接。
“哦?怎么这样问。”
晴云把这问题咀了一下,发现不好胡说八道,就开始糊弄:“我只是随口说的,你怎么就记在心上了,入了道门,不管是医还是剑,这不就是一种我行大道的手段。”
总不能说是找各色情缘断缘升修才是他的大道吧。
“因为你说的很认真,不像假的,救他们也不是假的。”夜九婴缓缓道:“这是你想的吗?”
“……”
“即便你知道我们身处在一道充斥着过往的回忆中,也要做。”
夜九婴继续说道:“我不是你师尊所以不会质疑你,甚至和我毫无关系,只是和你行过一道,才觉得还有你这样修行的人。”
晴云被这一番话刺激到紧张,有一种谎言临破的无措感,连手心都开始发汗,但面上仍然强硬道:“遇上我这样的人怎么?这是你的福啊。”
“你胡说八道的时候酒窝会先出卖你,所以最好笑着说。”夜九婴神色淡然。
话音方落有人的拳头便硬了,虽然晴云知道打不过,但是先硬了。
“你应该知道行不通。”
晴云好像又被猜中了,手随之一松。
夜九婴:“即便你医术高明,但这里或许并不是真正的人,万剑宗改名很久了。”
这意思再明显不过——秘境的形成或许是因为战争,剑冢成千上万的凡剑便是证明。又或许是剑宗修士的因果,毕竟士兵身上还有剑伤。但不论那种情况,人死如灯灭,这些都是虚影,即便救了,也是该尘封的过往旧事。
晴云喃喃道:“不……不像。”
他不止一次听过剑宗的故事,那时记录的是仙魔之战,完全没有提到参与了凡人间的战争,这也是他不急着出去的一个原因。
另一个是……
帐外传来了一阵骚动,原先安静的士兵都纷纷见礼,语调都有意的上扬,一阵铁甲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的说着“将军。”
光影投在帐帘上,映出一道男人的背影。随着一声“我来看看。”后,又恢复了安静。
已经有人去拉帐帘,夜九婴抱着这就敢带兵打修士的将军,我倒要看看的心态看了过去。
随便瞟了一眼,夜九婴就木然地把眼移开了。
难怪晴云会问他破局之法,问起家事,原来就是要给他看这个。而原先会盯着他愣神的士兵,也是同样原因。
寂静中有人悄声道:“真是辣眼睛。”
晴云瞪大了眼睛,同刚入账的将军四目相对。
他可没说。
反倒是那将军听到后先笑了一下。
并非是丑,这将军生的眉清目秀,只是眉宇间同夜九婴长相颇为相似,是个全然长开的青年男人,而他没有亦是没有夜九婴那般冷冽,哪怕重铠上身也显得很儒雅。
那将军看见夜九婴也随之一愣,夜九婴随即站到晴云身后形成一个视觉的盲区。
那将军才回过神:“我来看看林副官,医师他怎么样?”
都说面由心生,这将军连声音都是和气的。
晴云拱手道:“他伤太深,如果能挺过今晚就有希望,夜将军你要……”
“我知道,还要有劳你。”
晴云拱手道:“将军帮我寻故人,又留我在营帐,合该是我感激。”
“你还小,我也将要为人父母,若你的故人来接你就随他回去吧。这世道太乱,还是不要随便在祭祀的供台上还躺着了,容易被当成刺客万箭穿心。”
什么是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冰冷的话,晴云算是体会到了。
但这将军全然没什么感觉,目光还有些关切:“还没说过我姓夜叫沁雅,军士不会拦你们的。”
“女气兮兮的怎么……”虽然夜九婴面上不怎么显露,但压过的声音尽是嫌弃,好在说话时还是正常的。
“叶玄,字九婴。叶子的叶。”
夜沁雅惊讶:“我儿子也叫这个名字,若不是姓氏不同真是巧,只是他还没出生没有冠字。”
夜九婴漠然道:“幸好不是一个姓。”
“只是不知这要何时才能了结,韩燕一朝兵将虽然稀少,但他们的将军太过悚然……一夕之间就能破一城池。这倒让我没有把握了。”
夜九婴道:“李望舒吗?倒是有听说过,一介凡夫,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单靠他一个确实不怎么厉害,年轻气盛。”夜沁雅继续说道:“但是他师出有门,是当世的剑仙白凤。还有韩燕的皇亲肯帮他叫阵,所以士气很高啊。”
这不是晴云的专长,他选择闭嘴。
但自有人接话。
“但你说的这些都是人,既然是将与将的较量,那么兵士与计谋才是你们讨论的范畴。”夜九婴面不改色:“总不能通过祭祀一下什么神明就会有神仙来帮助,然后一夕失地败北吧?”
此话好像击中了夜沁雅的痛处,他沉吟几许最终带着二人出了白帐。
“你们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