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怀瑾不明晴云眼中的了然是何意,轻轻摆了摆手便作别。说来他今日也不曾穿合规制的弟子服,而是一身滚金边的墨青长袍。
那句要走约莫不是虚话,可与这位师兄全无感情太假,又真不到哪里去。
晴云抱着书重新回到了莲池后山。
剑谱通篇看下来就是一本画册,半字未提,从头至尾的笔墨勾抹诠释尽了恣意随性。也正因如此,难免质疑它的真实性。
不过没有心法上的限制,确实很适合他。
简单翻看了一下,和他以往学得招数没有太大区别,却在细节上更为繁乱与刁钻,琅韵奉行你心即你简直贯彻到了极致,以他的水平,想必道道都能致命。
可他又是不杀的。
对于琅韵从未杀生这点从来都是褒贬不一,有的说重伤不如痛快,何其残忍。有点人说刃不见血,何其宽宏。
而他于剑道确实有诸多造诣,单凭不用灵剑已经超越太多人。
晴云想了想自己上辈子靠修,这辈子靠躲,要参透这本还是需要一些时日,而他连以剑出战的经验也不多。
念及此,解决前情缘之余还是要顺路下山转转。
“晴云,你同你师尊说了要走吗?”夜九婴道:“魔域的事我也有听说,可跟一个来路不明的外门长老出门,你怎么做的出来。”
晴云眨眨眼道:“私事烦心不能不去,再说大人有名有姓,是哪门子的来路不明?”
自除夕那碗餐饭之后,晴云便起了念头,琅韵的说辞更让他定了决心,有些事情要趁早决断,这些孽缘总不能等到找上门再疏理。
短短半载,经事繁多,他也没想到自己重生后竟是这样的。再去看夜九婴,他依然是那兴致缺缺的清冷模样。可现在好歹能知道他是一惯如此。
“不过我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能吃住全包带灵石发放吗?
夜九婴坦然:“我有私产,再者虽然我久未任职,但国师一职同各个宗门都有旧情。权当你这些日子的医药费。”
晴云心上一喜,赶忙应下:“我当真了。”
“自第一面起你就没有怀疑过谁,善有善报就罢了。”夜九婴完全是无心之语,淡淡道:“也是,白凤能为自己的学生逆天改命,想必你师尊对你应该不错。”
“是不错吧……”晴云手上一顿,过了老半天等到墨汁在纸张上凝出一道墨痕,才轻声说:“相当不错。”
他凝视着那块被抹黑的纸页,思绪已然飘远——前世未能得其真传,又被冷眼相待,晴云曾经一度以为他取巧一路或许琅韵应该承一些责任,毕竟是琅韵断了他的经脉。
此世再遇却不是这样,除了爱慕之心尚未被回应,以往望而不及的东西他好像都拿到了,这让他也相当疑惑。
“不过他或许对弟子们都这样吧。”晴云默默收整了行李,显然这点疑惑比起欣喜还是太微小,他笑着说:“挺好的,我很知足。”
夜九婴轻声嗯了一声,扶着额头歪向一侧,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今日阳光正好,斜斜照下来,看起来没那么阴郁。
晴云自以为夜九婴心情还不错,便推了推他:“我收拾好了,走吧。”
夜九婴:“忽然没有那么想带着你。”
“不,你更应该带上我才好,就体制而言万一再遇到魔域的人,你应付不来。”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说这话时候晴云仿佛看见夜九婴眼眸泛出红光,配合他懒散的表情……笑意不及眼底,嘲讽能有十分。
好在是没再说话。
二人从后山转到前殿,还是要同琅韵做个正式的辞别。前殿,琅韵正在树下晒着太阳,见晴云同来了,虽没有先开口的意思,眼神无端凌厉了许多。
看的晴云无端汗毛倒竖。
“老师,啊我要出门……”晴云慌忙道。
琅韵不急不缓:“修为尚不到家,不如先把你那丹结的再牢靠些。”
有时候实话实说对琅韵这种习惯硬碰硬的人是没有效果的,何况他的师尊本就有一种不通人情的特质。
又不是他想结好,就能结好的。
晴云个修炼速度在万剑宗乃至修真界的亲传中确实有些慢,但这才是凡才正常的修炼速度,不禁想约莫他普通的太自然,琅韵才把他收下的吧。
该走还是要走,晴云硬着头皮编了一堆磨练与经验编出的车轱辘话去说服琅韵,听到最后他自己都泛虚。连什么“我会成为一代名修,不负恩师所望”“对剑交流”“静心修行”都搬出来了,说到底其实他自己都未必全信。
琅韵显然是嫌他烦,面上的不耐甚至不屑掩饰,一手扣上桌面道:“行了,师徒七年,我还能不知道你什么心思,滚……走吧,别挡着我晒太阳。”
这未出口的话,或许才是他的真实心思,但左右意思是一样的。忽略细节,晴云心大朝琅韵行了一礼,转身欲走。
脚还没迈远,便听到一声:“等等。”
晴云以为琅韵改了主意,转身欲再求放他走。没曾想到被丢过来个芥子袋,袋子本身朴实无华,唯有袋面上有两个字。
清秀隽永
——红包。
再看琅韵已经躺下,没再搭理他的意愿,是了,他惯不会食言,说了会给,便一定会给。
晴云瞳孔陡然增大,暖色的眸光都亮了些许,他眨眨眼:“我回来定然给师尊带礼!带好几个!”
待晴云跑到山口,已经多了一副华丽车驾。夜九婴不会御剑,他又必不可能一直屈尊要别人带,骑马总归太累些。
车帘自中向两侧掀开,夜九婴已经换了衣服,暗红色的褂子描着金边,腰间玉环叮当作响,素日的玉冠换成了一只纹雀的金钗。
晴云一惊:“你这是……”
“花私产要有花私产的样子,给你也备了一身,套上走吧。”夜九婴从容靠上车背,无意识摸了摸腕子上的手绳,这么一看,衣服还挺搭。
晴云上车随口道:“你不会为了你那弓特意买了一身吧。”
夜九婴端出正经的架势,眼神却看向了别处,心虚加默认让晴云还想逗他两句,只是顺着视线看过去发现山门口并不只有这一辆车。对比起来另一辆要朴素的多,更显肃穆沉静。
“那是…舒家的。”
“疏?”
晴云以为是一个字,便点了点头:“约莫是来接舒怀瑾的,大师兄出身经商世家,求仙问道又不大通,如此想来他要回家了,不过或许因为这个跟掌管各类琐事的律堂走的近也正常。”
“原来如此。”轻轻垂眼,夜九婴拢上衣袖往后靠了靠,车子随之跑动起来。
拉车的是灵驹,并不比御剑慢,路途也不颠簸。晴云并不知道去往何方,但他前世都四处转过,也不太担心到底的归处,夜九婴睡睡醒醒都相当安静,正好琢磨剑谱,路就这么赶了三四日。
直到马车骤停,夜九婴才悠悠转醒,颇为含蓄的轻声嗯了一声:“到了。”
车驾停在了一处琴行前。许是新年各处是喜气洋洋,树枝上系着红绸,来来往往皆是笑语。夜九婴率先下车,晴云紧跟其后。
夜九婴手上抱着长琴,断弦垂落,仅剩的几根也被磨损,再拨弄两下竟有些不成音调。
“先前宵环断了弦,材质又特殊一直未修过,所以先绕个路。”在车上时,夜九婴提了一句,“我身无长物,唯有这把琴相伴数载,武器旧友都意义非凡。”
“没事,先跟着你走就是。”
“好。”夜九婴轻抚过琴弦:“它本该是个普通乐器,但改弦之后音色太过独特,震我心神却容易迷惑他人,少奏反而更好。”
晴云琢磨着这话,他神色是少有的温柔,可见确实非同一般。
琴行一别周边建筑的艳丽,在外看来狭小又古朴,穿过正门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小间雅致,比起店面更像私宅。夜九婴走得轻车熟路显然不是第一次来。
接待的小童本来在桌前打盹,见人来了也不兴奋,懒散道:“先生近日不在,改日再来改日再来,真是的,大过年只顾自己出去玩偏偏留我看家。”
夜九婴沉声:“那他可有说何日回来。”
“没有。先生素来随性,三五天或者三五月都有可能,客人若是不急可以留下地址和来意,我可以转达。”
“地址不必了,我一贯来此修琴,来日再取也可以。”
那小童见夜九婴气质不俗也没再敢怠慢,拿出纸笔办手续,等着也是等着,晴云便想四处看看,这家小店陈设的东西并不多,还是和乐曲相关的东西,他看不懂,但他惦记自己还有一支玉笛,刚好还能问一问。
晴云低头去摸芥子袋的时候,眼前闪过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早就和仙师说了,去年北边出了事,两个娃娃捣黄了货压根不够,催催催,我能有还会不给?你催命吗?”
连声线都分外熟悉。
这店门半掩着,从晴云的视线看过去,只有半个,而那道明黄身影后背赫然是个八卦,桃木剑随着主人说话剑穗摆动。
这是——陈春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