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云的呼吸太稳,夜九婴也在这种寂静与沉默中缓缓闭上了眼。
还没多久,便传来几声叩拜。
他睁开眼,发现正置身于一处宫殿正中。
眼前有珠帘轻晃,而抬手,掌下是龙皇玉座。
……夜九婴在谋反与篡位中打了个鼓,可奇异的是并未有任何不适,好像他生来如此。
大殿四周皆为立柱撑架,远山近水皆有雾气缭绕,紫金矿石镶嵌的穹顶透出些许微光,尽管周围喧闹,他却在这种情景中感到平和。
头饰过重导致夜九婴侧头用手撑在一侧,他才发现自己身穿一身玄色长袍,金银暗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而袖袍过宽导致他裸/出半臂,连抬腿的姿势都是一气呵成。
他并不少梦,却难有一次不在火海,眼前的景色让夜九婴提起了些精神,足够忽略身体上的虚空。
“尊上,先前从仙门带回来的小仙君已经能走了,现在在门外要见您。”
有道飒然的声音自庭中响起。
自声音落下,便掀起一阵吵嚷,可仔细听,又听不真切。
梦中的夜九婴偶然感到一阵熟悉,但这熟悉转瞬即逝。更多的是涌出的一阵怆然。
“能走了?”夜九婴听到自己冷笑一声,“不知廉耻,不知好歹,忘恩负义,回禀什么,给朕去打!”
“尊……”
那道声音还没说完,夜九婴便听到一声闷响,原是他已经一掌拍在了面前的方桌上。
“怎么,是你的师兄弟舍不得下手吗?”夜九婴听到自己轻声低呵,蹙起眉头暗骂一声滚,便起身走下座去。
他心道自己心魔是重了些,那等醒便好,可素日与之互相缠斗的梦魇并未出现,偏偏郁气在胸口凝结的又是如此明显。夜九婴自身居国师之位开始,自诩没有太过密切的参政行为。现在这场景倒有几分像是在处理政务。
也许是太过不真实,他对那句尊上一笑置之,可这副身体却不听操控,径直走向那人身前。
那人身材劲瘦,一把金红长枪立在身侧,见夜九婴过来低下了头。这个梦的场景夜九婴一方面觉得熟悉,另一方面又觉得从未经历,他能感到自己都平和,却也不排斥来自胸前的愤怒。
夜九婴:“打?不打。”
“……。”男人低着头,夜九婴看不清面容,却在他持枪的手中平白感受到了颤抖……是战栗,而走进了才发现这身衣着的形制有些新奇,丝毫不似现在已有的门派打扮。
这个大殿他也没在四方游走时不曾见过。夜九婴不会认为自己是什么流落的皇子,他已经活到不知年岁,硬说也许幻想都更可靠些。
“你猜朕为何不怪你?”嗓音有些嘶哑,明显含着怒气,却被强行压下。“因为朕恩义分明。”
“允许你败一次,但不容重蹈覆辙。”夜九婴心神一震,这话掷地有声,随即他感到自己的唇齿启合,怒道:“朕亲自去。”
说罢便扬长而去。
要夜九婴现在说,情绪太浓,不管是什么时候都不适合见人与议,或可当自己深陷心魔时似乎脾气也是这般无二,可若假想是执念挑衅,那自己未必不会更加过火。
如此想完竟释怀了,而原先耳旁的嘈杂也在这声低斥中瞬间清净。
殿宇内庭要比夜九婴所想还要宽阔,却在行走中不免感到些许空寂。可他素来独行,早就习以为常,现在只不过是换了地方。
走廊尽头隐有光亮,看方才那男人的反应,约莫就是大殿的门外。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侍卫分立两侧,正中还有一群人围在一旁,闷声痛响一听便是打在皮肉上。
“你下手别这么狠,当心打死了。”
“你懂什么,这药师传言里挨得过雷劫受得住剑招,尊上都没把他变成全尸,哥俩能打死他?”其中一个侍卫笑得颇为毒辣:“尊上下了令揍他,只管打就是,难不成你对那些人还有恻隐之心?”
此言一出,也无人再反驳,那拳打脚踢声音便更重,可夜九婴心中却莫名更为愤怒,属下听话,超常完成,他不是应该更喜悦吗?可他开口却是另一句:“朕何时让你们动的手!”
“可是尊上刚刚明明在殿内喊打……”那侍卫当即哑了声,颤着身跪下去,却仍然挺直身板,“我为君忧,死而无憾,只是尊上心软,二界从来都势不两立。”
“你算老几!”夜九婴感觉这副身体已经气的上火,连举止都有些唐突,这四个字近乎是喉咙挤出来的。
“朕下令从来都是指名道姓,也不苛求众将做的十全十美,你既然这么喜欢越俎代庖,今日便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升官本事。”
夜九婴缓步走近,继续道:“十招若过,你是将军。”
一言既出,便是无声沉寂,那侍卫当即扣下头去,周围更是跪倒一片。也正因为视野宽阔。他们所围的人身形也逐渐暴露出来。
一身青绿长衣已经脏污不堪,衣带半解蜷在角落,长发散乱已经被提到打结,脸上更是血迹遍布,强行没有趴下,眼里却尽是淡然。
这是……晴云?!
少年已经完全长开,眉眼更为深邃,暖色眼瞳盛着碎光,却多了些疏离和陌生。
而夜九婴已经专注于同那些侍卫,其中有明显的怒气成分,尽管求饶,尽管认败,这位尊上都未有心慈手软,三招之内便已定生死。再议余光瞥向站不直的青年。
他大病初愈,面上还有些病态的白色,发不出声,便只有唇形。
——多谢。
“我不要你谢!”这声音陡然清晰起来,夜九婴大汗淋漓,场景开始模糊,扭曲,逐渐开始变成丛丛烈火,从远到近的灼烧。
富丽宫殿变成焚烧的古树,远处的青年拿起了书,蓝衫倩影摇白扇。
安阳寒瑞于火中回眸,笑意深深。
这才对,这才是,他的梦魇。
他真正的执念。
“夜玄……”
“九婴!”
有人在喊他,夜九婴能感受到自己的真气正在乱窜,灼烧,又遇到禁制的阻流,经脉的疼感让他身体发虚,浑身阵痛让他咬住下唇,衣角卷上火焰,焚烧,蒸腾,变为一地碎布。
安阳寒瑞笑道:“好久不见,叙叙旧?”
“……。”夜九婴想张口,却发现自己近乎什么都说不出来,耳旁的叫声似乎更急切了。
可实在太远,太虚,和那个梦境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夜九婴脑子疼,索性不想了,他的衣服被火蛇卷的碎开,再抬手,却是满手血迹。等发丝垂到面前,又云淡风轻别到耳后。
“好吵。”安阳寒瑞合了折扇,甚至拍拍耳朵。
夜九婴动都未动,他才觉得吵,单从这一动作来看便知这只不过是他心魔的映射,只不过还是看不开。
人就是固执,或许是心理作用,猛然觉得经脉通畅许多,也没那么疼,张口说话也没有负累,火色褪去,青年远行,逐渐变成一个小点。
夜九婴延续了刚才的习惯,轻声道:“朕也没有很想理你。”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嘈杂的声音不再遥远,景色也随之明晰。
夜九婴睁开眼,是晴云坐在床边,手上银针反出烁烁寒光,一只手正压在他腕上。
少年眉头深锁,却是眼眸明亮,影像却同梦里衣衫脏污的晴云影像重叠,夜九婴有些恍惚。
“朕……这!”
帝君梦还是不要上瘾的好,夜九婴赶忙改口,连脸都扭到一旁,而他的衣衫被褪开半个,疏疏也扎着几根针。
“你又被魇住了。”晴云收针都熟路,刻意避开了□□接触帮他整理衣衫。“我替你扎了安眠的穴,但是你真气乱流,真的很烫……”
夜九婴轻轻嗯了一声,侧身躺倒了床的里侧,一看天外的夜色还沉,兀自坐了起来。
夜九婴轻声道:“我觉得应该看看周公解梦。”
“周公没有,倒有晴公,不如你考虑考虑?”晴云拾好针包坐在床沿,显然也没了睡觉的欲望,只是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上了夜九婴的床。
睡在里侧,如果是自己神志不清爬上去的,真是罪过,还抱着睡,罪孽深重。
“梦到了……”夜九婴仰头顿了顿,又不知从何讲起。
说当帝君,不大合适。
梦你落魄,不盼人好。
思来想去,夜九婴便说了很生气同侍卫比武那一段。
晴云听得津津有味,并主动安抚。“梦境皆反象,必然是我们运势顺利。”
少年笑意坦荡,夜九婴心情受到了平复,偏过脸轻轻嗯了一声,而后小心翼翼抚平了衣上褶皱,只是房中夜色太暗,他又面朝里侧,唯有自知胸口心惊,好在无人在意。
“如果……梦到身边人过得不好?”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但若是太直白,定然又被胡乱搪塞。
典籍中也有以梦为卜的例子,他又一向有执乱心,故而未学。
“你真信啊。”
晴云微微张开了嘴,逐渐收起了笑容,等说完这句话,他才想起来挽回。
“失言失言,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是不是……想回家了?”
“那倒没有。”
夜九婴以为晴云真的理解了话外音,然而晴云太过嬉笑,反倒打消疑虑。
没有家室,或许当真是想多了。
这样干脆的回答,在晴云眼底多少有些口是心非,他恍然若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