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云总觉得有哪里不大对,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陷入了自我认知的挣扎里。可具体又说不上哪里奇怪,慢腾腾把纱响先前一样塞好。
窗外一片蔚蓝天幕,在初日起升时渡上金黄。
窗扉进风,帷幔随风起。
晴云皱起眉头,懒懒以眼缝偷瞄。
一只手轻轻拢开轻纱,倒先映出一头柔顺墨发,夜九婴穿红本就浓烈,尺许静默,缓缓睁眼,整个人便鲜活出彩起来。
“起了,办正事。”
晴云不做声,缓缓把眼睛闭上。
就习惯而言,从前连求婚都能表现出青涩的人,能心平到让人睡枕边吗?
愤怒的和无意识的胖揍很有区别。
他前世没同司九婴坦诚相待,但从名声上司九婴都不该这般冷淡。那句你我都是同性,而他是有妇之夫,还说自己不是夜玄这种话,段然是说不出口的。
晴云恍惚知道是哪里不对了,这好像是把他当成了铁兄弟在照顾。
这合适吗?
夜九婴把发挽好,自顾自说下去,声音平缓,一如无事发生。“日月同天助力修行,同样爱食生魂,此地玄妙之余一样可怖,而且一视同仁。你若是睡在地上便与那条无法跨越的长河齐平,容易节外生枝。”
“所以是你让我上去的?”
“万一你落魂失智,我会很为难。”
“……”
等他一本正经地说完,行装也收拾齐整,晴云才站起身来,悠悠然笑出了声。
如果彼此没有情谊,那或许确实还好。只要他能无爱一身轻,爱情的苦落不到他头上。有的人谎话说多了,骗起自己来也是一流的。
感情中似乎也有多情道的加持,晴云拿捏不准,在他阅人无数中唯有两份的感触格外清晰。对于琅韵他明确到偏执和占有,可对上司九婴反而是有些叹惋和遗憾,最后的最后反倒令他自己身深陷其中。
回归当下,晴云可以一笑置之,只当是他一厢情愿的妄念。
若把这份前世的妄念强加当下反倒逾矩,尽管太过周到的照顾还让他心绪浮动。
“大人……你讲笑话的本事还要精进些。”
“谁同你说笑,没趣味。”
夜九婴言语上冷淡了些,此事他却讲的认真,忽听晴云这般敷衍,冷眼寒光别过头去,兀自下楼时整个人都充斥着不悦。
可他转过身的瞬间便哽住了,梦的后劲要比他想还要大,那种发自内心的焦躁和愤怒又无处发泄,这样想着无意识便上了火,说完虽然有些懊恼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舒畅感。
“笑一笑,十年少。”晴云脸上还是笑盈盈的,一溜烟跟上夜九婴。
既知此人不固执,哄着说和便好,但总不能太过敷衍。一路上便时前时后围在夜九婴身边,忽远忽近却又不走出视线之外,又凑过去和夜九婴高深莫测道:“走一走,九十九。”
皆是废话但意外对夜九婴有用。不一会儿他便帮晴云理平褶皱轻纱,权当此事揭过。
而他们也到了此行之地,门楼赫赫印着三字为‘神机殿’,神机殿是修真界一处商行,虽然有名,但一直不知发源于哪儿。
这家商行分门遍地,收购和倒卖的东西五花八门,还惯以中介的身份拍卖各色珍宝,其中不乏一些艳文秘辛和丹药典籍,可见实力不容小觑,也因为太过神秘,无人敢轻易找其麻烦。好在此殿行事基本不与修真界相违背,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口碑。
晨昏涯地处灰色,这里的神机殿也颇具地方特色,格外欢迎毛绒绒的客人。
“你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买东西。”
晴云盯着牌匾眯起眼睛,一转头便见夜九婴掐了个决。
神机殿的商行不拒八方来客,但要价慎高,能来这种地方买东西的人非富即贵。若是参加拍卖势力更是盘根错节。
晴云想夜九婴做事一向周全,新衣的份量在隐瞒身份这层便从肤浅的好看又重了几分。
而夜九婴的幻术他也是见识过的。只是不知道这是幻成了什么模样。
不等夜九婴开口,晴云自觉站在了三步之内,而最初那种幽幽的香味又散了出来。
待二人进入殿中,自中以圆心呈现塔楼状,层层叠叠,圈圈环绕,穹顶琉璃中散出璀璨的流光,红绸挂壁满目金红,流光溢彩不失典雅,而以下至上悉数列些平日要用的器物,又因为层数分门别类摆放开来。
夜九婴径直去了呈典籍的楼阁,只不过轻轻扫了一眼便往上走。
这楼阁呈物也颇有意思,第一层最为基础普遍,越往上走便越为珍贵,有些更是孤本,要价自然水涨船高。
虽不拒八方来客,却并不亲民。
“尽数是些儒书,都没有经文吗?”
“经文?”晴云怔愣道:“你来这儿莫不是为了去山上古寺出家吧?”
“确实要去,还得用用他们方丈。”
“哦?这算贿赂?”
夜九婴倒也没有否认,那两个用也说的底气十足,想来不是第一次去,更像是见个故交,他挑起来也随意,那眼神意思是纷纷不入眼。
“阁下要经?倒是有不错的书品今日拍卖。”一个书童打扮的小孩正低着头,自他们进店以来便一直跟着。
这种规格档次的殿阁,服务要上道。而随着夜九婴上楼的层数,只会越来越上道。
神机殿谨遵商客的界限,那书童见夜九婴与晴云并未拒绝,又道:“有惠能大师亲笔,书卷如画,想来二位赠礼还是自留都能用的到。”
夜九婴想都未想便丢给小童一块玄色石牌。
对比起正经卖书的楼阁,拍卖场便有些晦暗,小童带着他们左拐右拐进了一方隔间,再上一处玄梯,尽头便出现雅室。
穿过门的一瞬再回头小童已然不见影。再看雅室,内部用了折叠空间的阵法故而宽阔非常,红绒地毯在暗光中有些泛紫,长桌木椅则嵌金做饰,硕大的镂空木花窗罩着纱帘,却足够把看台望的一清二楚。
顺着花窗看去,三层圆台修到一个高低皆可的位置,除此之外有一束顶光照耀其上,四方有珠光流动,隐隐现出几层结界。
“华丽精巧,但冷清。”晴云环视一圈觉得不免感叹。
夜九婴坐到檀木椅上轻轻叩了两下,轻笑道:“冷清?等下你便知道什么叫聒噪了。”
话音方落,便听到耳边一声闷响。
桌上平白滚出几叠卷轴。
晴云以为就是他们要买的经书,正想着不是要拍卖怎得直接去送。随手打开,竟是一条长长的名录。
从上至下带编号有附图,把要拍的宝物从品相到估价以及功用通通罗列,或许怕写仍不详细,甚至有单独一份卷轴,其中赫然有夜九婴要的那本手记,但排名太后,尚且要等很久。
而这单名册一发完,周围也不再如初时冷清,竟然此起彼伏有了推窗的声音。片刻之后那台内的圆盘竟兀自转动,台阶在震动中开始往外移动,开合,又下沉。
自中间逐渐浮出一个头戴罩纱的男人,他轻抚过身侧的台面,转身坐到了身后的软椅上。
“诸位久等,我为神机殿的一介技师,雅室皆为我手所处,因为尚在验证阶段,为保不出意外,因此此次拍卖也由我执行。”那男人以幕纱遮面,本就隐隐绰绰,现在略略后仰,便显得眼睛散漫妖媚,一点不像中原人。
此时宽大的袖口竟滚出一只雪色的长毛猫来,亲昵蹭着男人的袖口。
晴云耳力尚佳,果不其然听到有人在高声怒骂:“这什么意思,没调配好就敢放人,岂不是以生命在儿戏?!”
“一介技师,你也配!”也有人骂的相当狠辣:“拿我们做牺牲品?你们殿主怎么敢做这样的生意!”
“唉哟,神机殿的暗器最为凶悍了,你别踹那窗户……”
“承蒙各位不弃,呃……我必然不会拿诸位的性命玩笑,故而拍品首次也是唯一一次以六折出手,一旦造成损失神机殿也会负全责。”那技师掏掏耳朵,一掌拍在了肥猫背上:“小东西,要把我的暮纱勾出丝了。”
此言一出,原先的咒骂竟然安静下去。倒不是六折多诱人,一个丹药典籍秘宝多到可以同宗门制衡的商行,它的相助更难求,这好比一个赤裸裸的人情,而人情难承。
“那就……第一件吧。”这技师搂着白猫,另手轻轻抚过台面,上面渐浮现出两只雕刻精美的细长木盒,木盒没有关,露出其中古雅质朴的锦缎光芒,技师身手捞出一只,指尖一按,缎面应声撑开,是一把鎏金黑伞。
“一号卷轴的成品千机伞,若是把卷轴丢了拍拍桌面会补上,介绍太长我口干,便不说了。”
立刻有人说道:“怎么尽是这些我们修行人用不着的东西。”
“就是,不是灵器,还很孕出灵,也就给修行不佳弟子或者凡夫俗子用用。”
那技师听着吐槽,也不气恼,反倒哀怨叹了口气,说道:“这世上唯有未知和神秘最为恐怖,但我还没有大胆到拿普通人的东西来消遣诸位,更不想自砸口碑。”
“请看吧。”那男人轻轻一脱手伞旋飞出去,伞面如烟,上下飘然之际白猫便起身踏上来回渡步,身形在跳走时赫然壮大成一只白虎,白虎摇尾嘶吼,伞面却仍然无损,而伞的伞骨生出根根寒刺如数飞出,再看内层竟然生出八卦阵决。
载着白虎的伞面硬生生撞上守护看台的透明阵罩。伞穗飘动下看台微颤。这威力并不亚于一个修士练就的灵器。
“回。”男人招招手,白虎化猫同伞又回到了他手里,他收伞放回盒内又轻手叩上了木盒,而木盒的顶端有大大的一个生字。
“玉溪生?!”有人不免倒叹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