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的遇佛是机缘,而他晴云遇佛通常没有好事。当下松手让孟柚瑶再跑,全然不知在他松手的瞬间少女已如幻蝶散去。
晴云暗暗挪动腿脚:“瞎说什么,你我素昧平生!”
“出家人不造口业。”那声音拉长了声调,又道:“施主助我习了净财修行路,又携旧经前来,对此厚礼——尽管人鼎之路有违人道,贫僧也愿度你修行。”
景未动,人未动。
唯有长鞭猎地飒飒响。
一个发系白纱赤着半身的男人已然立于道路的尽头,离得远些,风沙一掩便看不清。
“阿弥陀佛,送你超度。”
语调平静无波,好像所述之事多么稀松平常。
不假思索,便见长鞭如声而至,招式狠厉,只见得是两道黑白交错的残影,鞭身上的经文划出如影的金边。角度刁钻,手法狠辣,而执鞭本人远看却是圣洁的,仿佛江河珠光。
“……秃驴!”
晴云转了剑锋,朝着白影大骂起来:“就知道你们佛门没什么好人,平白冤枉很有一套!”
他只是修为不够,并不缺乏所谓真正实战的经验,加上多日同雅卷的磨合,此时接下一鞭并不算难。然而于修行一道,一个真正要置于死地且修为绝对碾压的人,从头至尾都没有隐藏过来意,出招不会留手。
当下那条长鞭自旋成环,又寻到其中一处直击剑身,很有就地执法之风,而鞭看似为刚毅,相击之下才发现仅仅是黑白两色布条相缠而成。
其上附着的灵流才最为可怕,密不透风硬生生把柔软绵布铸成了不亚于铜铁的冷兵。
还好晴云前世正好有与长鞭交战的经历,虽然称不上娴熟,但也算应对有余。长鞭从横劈竖砍再至缠绕,每一招式的起落皆是经过无数次演练,再提纯,以至于雅卷的剑身在交锋间磨出灿灿星火,它的嗡鸣更如万鬼嘶叫。
这套鞭法愈是久临,愈是知故,仿佛一如前世抽在他身上那般……但眼下的场景不容他细想!
“倒有些实力。”明明是平淡的语气,晴云却听出了几丝冷意。
话音刚落,周遭环境突变,原先黄风四起的西域瞬间暗了下去,似是沉入无边黑暗,晴云眼前阵阵发晕,自他握刀的手腕上缓缓延出一条红线。
他紧紧盯着前路,却始终看不清前面的身影,而发自内心对此道的厌恶也被如数放大——
“施主,佛门净地不可擅入。”
“佛门不拒外道,再讲我只是路过来寻人的。”
“可是施主,每个宗门都有自己内门之地,再讲我们只求六根清净,不会有施主的贵友的……”
劝慰拦不住一个心急找友的来客,但再入耳的却是另一种声音。
“没想到僧袍之下还有此等颜色,哎呀,让我……”
“施主…”
“闭你的嘴,我可不想这个时候听讲经。苦海渡人?你这个渡法当真新颖。”
晴云僵在原地,发现自己竟有些站不稳。
六根清净?
虚伪!
冠冕堂皇!
还栽赃嫁祸,更是恬不知耻!
现在更是给他扣了个莫须有的帽子。
“我真是……不想想起来。”
晴云喃喃着,目光还在追寻那抹白影。
他已经不自觉双手执剑,过密的对决让剑身浮雕隐现流光,这是他真气贯通的痕迹。
那抹身影却没有移动的迹象,行过昏暗的长廊,他的彩绿色披帛无风自动,清新似光。
可晴云未曾注意到,他手腕上的红线同顾长云那时一般无二,只是已经被凭空斩断,此刻低低掩在长袖中,唯留有一处末端在灵流里勾住小指。
而红绳的另一端,正从披帛的下摆缓缓飘过。
若晴云肯逆转剑锋,猩红剑身便会映照出他眼底的冷然,又因为厌弃闪映出心底的嫌恶。
是谁都可以?
是谁都一样?
晴云垂下眼帘,于深思中轻抿嘴唇,有一人双手合十,低身一礼:“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施主,你太着相了。”
着相……功名……
人生来真能全无所图的去觉悟吗?
得不到是一种,不可得还是一种,除此之外还有千千万万种。
晴云冷笑一声,他前世确实于佛门有旧缘,但也是个独树一帜的和尚,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脚已经离开原地数百步,前进也好,后退也有,风沙中留有他的印记。白影忽实忽幻,应该是受到了某种约束就,却没有消散。
极速奔去,人影便逐渐清晰。
男子身躯凛凛,毫不掩饰胸腹横阔,白纱抚面,鹅黄布绒制成的缎垂挂一侧,仅着些长白宽裙又赤足于地,赤裸半身臂挂金环。奈何生的面相却柔和丰腴,朱唇薄浅。一头乌发盘成高髻,眉眼俊秀,稍稍侧头便听耳饰叮当。
虽然好看,但说女人是侮辱,秃驴也不是很准确,晴云显然没有料到,但他的剑尚且还被布鞭裹挟。
两方已然僵持不下,但见对方唇齿微动,念着晦涩难懂的词句。
晴云身形凌波一转,锋向回转,雅卷随他心念而动,电光火石之间,竟在布条中抽身而出
“……还没问过,你为什么能避开神机殿的结界,佛门禁欲也要竟买人鼎。”
“还有,你又是谁。”
他心有疑虑,只因夜九婴说是故交他才未说出口,故交何故又拘于各色规条。纵然在卖场有所得罪,可夜九婴在远不该如此。
要么不知道,要么一伙的。晴云毫不犹豫的偏向了前者。
而此时那男子身体渐若虚浮,自边缘渡上一层佛灿金光,长鞭上的字也一一浮现。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
——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
——毗迦兰哆。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字迹由黑转成赤色,再变为灿灿柠金。
自晴云厌佛这么多年,他还没见过这么长的佛经,但他竟然通读流畅。其中释意是为逝者往生,这词单唱成曲,余音震耳。
金字挂于长天之上,齐齐朝晴云袭来。
男人也化为字的一部分,消逝之前忽的叹息,单手立于胸前,合目悲悯道:“贫僧乃——古寺松松。”
晴云不曾学习阵法结界,唯有长剑做挡,但金字与长鞭不可同语,没有实体,超度魂灵,竟然穿过剑直以他肉身而去,他的面上本有一层血色,现下已经面无人色。
待他抖动了片刻才回身,哪里还有什么古寺,也没有什么长廊,金字消逝殆尽便是无边黑夜,空寂博远。
无光不生暗,他在慌乱中抬腿,屈身,伸手,甚至驱动灵力都没有光线,就连互相触碰都不曾有过感知,半抿嘴唇都感到临空一片,触不到脉搏,甚至察觉不到心跳。变故生的太快,快到他都不曾反应,似乎睁眼略闭的瞬间便成了如此。
好似……好似,他前世自我溺毙的深潭。
晴云无言道:“这么弱吗?不会真给那和尚超度了吧!”
他抚上喉结也感知不到震颤,只有手指的起伏。但若说是哪里不一样,还是有所区别,虽然看不见,真气却依旧能够流动,隐隐还有更强的趋势。尽管没有视觉和触觉却能听到些别的声音,细细碎碎有环佩击响,有泉水叮咚,还有他人耳语。
常言道人死五感尽消,那他便不应该是当下这等反应,待他轻轻抬腿,腿下便有水波流动。也正因为他没有触觉,故而听得也格外清晰。
既然听得到,也可以说话。那便不是死了,更像是他被带去了什么地方。
思及此处他便不再慌乱,而是逐渐握手成拳,虚空一唤召出了雅卷,也仅仅是雅卷,荻花全无所踪,到底雅卷是一把无剑身的剑意,除了布料磨蹭出的细响声,晴云再摸身上却再无其他物件,当真赤条条的来。
也不知瑶小妹同夜九婴是个什么情况。
晴云把雅卷以脖颈上遮面的白纱缠挽包裹,充当扫路的盲杖,一面走,一面喊到:“有人吗?”
水波荡环,他愈走愈是听得清晰,而脚下的水湾也明显的浅了下去。除却这些,耳旁再无一物。视野的受限让晴云焦躁,他越躁,脚步便越是急促,最后便成了提剑的疾步狂奔。
“什么鬼地方,看不见又摸不到,连个边界都没有,也没有任何阵与术的痕迹,佛门教育人也不至于开这样的地界吧……”
即便这里空寂却并不平坦,晴云显然不觉得在视野全然蒙蔽的情况下又何危险。他尚有修为,尚有雅卷。
可水下的石块棱角分明,待他脚下一绊,便不可抑制的向前倾倒。
晴云下意识以掌撑地,雅卷磕上坚硬的河床。做好了掌心支撑的准备,却不曾想抚上一处软物。
纤长洁净,指节分明,分明是谁的一只手!还没等晴云收回,竞被温和反扣,柔柔把他托了起来。
声音清雅素正,却能听出挂了一尾浅笑,晴云若能看见便知他正执着一纸白扇轻摇浅晃:“我很赞同你,也好多年不见敢独渡冥河,还敢喊有没有人的魂了。晴云?或者该喊你晴大药师,我等你许久……”
他蜷起手,一并把扇便压上晴云的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