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大药师……
三针死生，已经许久未有人如此叫他，此世更不应该有人这么叫他。
晴云手被压的微微颤动，在他站稳之后涌上一阵莫名的不安，不是性命攸关，而是有种被看透的慌乱。
“放手，你认错人了吧。”晴云面色一冷，抽回了被扶着的手，又道：“多谢你扶我。”
“嗯？”那人并不生气，反手托住了晴云臂弯。
“我不会认错的，因果，业力，天劫，鬼道，你晴云药师是招了个遍，合该道真十八门容不下你，师门驱逐，众人耻笑。”
他说的每一个词，都让晴云血液凝滞。
一时间，他竟有些呆滞。
代度情劫，因果秩序因此错乱。
情剑入道，受天劫而未飞升。
鬼道与业力，则是他用雅卷时征伐四方……
那男人刻意弯出一尾玩味的笑来：“晴云？或许你更适合别的名字，唐剑雅卷要比你生死针更出名啊。”
“……。”晴云一时无言，脸上的温和一同消尽，在那毫无焦距的眼眸中，竟能看出坦然，除此之外，还有几分烦躁，被人揭开老底，他只是以鼻腔冷哼一声。
“你又是谁？”
“还以为我说完你会愤怒，慌乱，然后……要杀我灭口。”
“太没担当才会被人看不起。”
“哈哈哈哈。”那男人放声大笑，晴云感觉到他的手从手臂转而搭上了肩膀，也许是笑得太过火，还能感到肩膀耸动，等他笑罢才淡声说：“不过一介孤魂而已。”
“不说你假，是因为我做了。但我从没有见过孤魂能道出别人的生平。”晴云抚开他手，视野全然蒙蔽的感觉并不好受，他切切实实体验了一回瞎子，好在适应力极强，雅卷探路尚可。
他只后悔修为不到元婴，无法以灵识探路。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冥界还魂崖。你涉的水是奈何水，再往前走便是奈何桥。”
他刚刚被称呼吸引了注意，这时才注意到掉到冥河这种事。冥界，统称地府，也是真正的鬼道，他曾在书上看到过，这是凡人死后的归宿，人从生至死，再从死至生，其中一样要经历千难万险，要历十三道鬼魂门才能来到这奈何桥口。
若晨昏涯是还魂崖，就足够解释为什么长河不可跨越。幽冥忘川，仙魔难行，凡人死路。而在生死交界，阴门奉月，阳门奉日，以至于月升时阴门大开，好说也就是晨昏涯的日月同天，这种时候若有鬼人同道，极容易入错地界。
原来晨昏涯是生死的互融之地，难怪奇特，这么一想他应是被松松那个方丈所驱逐，而入寺时已是夜幕，鬼门大开，硬生生被超度才走错了路。
但生人入死地晴云还真没见过。
他前世武功尽废属于自戕，但到底他的人是入道的——按万剑宗典籍而言，凡入道者身死道消，魂飞魄散，没有轮回路。大成则称飞升天界，庇佑后世，受香火功德。也有别的说法，像南山堂之流则多称羽化之云。
总之无论如何都不该来这里，可他不但被度了，还一站到底，有点荒谬过头了。
晴云不知道这是什么偏爱还是天道希望他死，总归他现在尚且活着。
他侧头轻叹一声：“原来你是孟婆？孟婆是仙官知道不稀罕，没想到我还有这个机遇呢？我不会告诉世人你是个男人的。”
“孟婆……？你这样子未免太有趣。”
鬼的地界，晴云能喊上名字的仙官不多。何况知道他的生平却依然扶一把，刻意等待，那或许可以认为愿意助他还阳。
又或许，
同是鬼魂，但别有所求。
如此，才能说的通。
至始至终他都不曾往重生这处想过，起死回生已经是忌讳，时间倒溯查无可查。他自己成谜主要在道行不深，看不透其中的关窍。
那男人没有否认，也未承认，带着晴云从水下走到了岸口。他才轻声道：“还魂之地，看不得，不可摸，所以我封了你的视觉和触感，等到你走出此地自然会恢复。”
他走得缓慢，但有轻铃碎响，晴云道：“会术？还佩铃佩玉，你愈走的近，就越像蓄谋已久，松松同谋。”
“不敢，我只是厌烦被人驱策，助你还阳……也许你可以再猜猜。”也许是仗着晴云看不见，他肆意张狂，铃音骤然变成一阵一阵，见习有阴风拂面。
“用扇子？”
“对，他们说扇面还有一副画。”那人声音陡然森寒：“可这是我兄弟的命！”
“放心，又不是你杀的。”
这样的喜怒无常，把晴云吓得一哆嗦，好在他也没指望遇到什么正常人，低声喃喃着：“哦，怨鬼，我叫你什么？”
“本来觉得孟婆不错，但另有其人，再未被冠复姓的时候，我姓安。”
“怎么不去轮回？”
“你说得对，我是怨鬼。轮回对怨鬼本身没有意义。”
男人说的轻快，戾气悄然消散，据此晴云已经把此人归类为稀奇古怪之辈，只不过能帮忙，那便是可用。他自诩不是什么愤世嫉俗的人，前世过错也就说一句罪有应得，而所亏之人……于其念念不忘也不会有回响，不如借着重生合理规避。
他不积怨，不是没有，更不否认怨为人之本性，但能到此地依然深重，意志当真非比寻常，暗自诽腹之余加快了步伐。
可惜他若是能看见，便能知道男人笑不进眼底，满目劫是讥讽。也看不见合目时候皆是叹惋。
再走一段路，周围逐渐萌出暖意。晴云感到一阵温和圣光拂过他面，而满目的黑色隐隐有了灰色的缝隙，一阵清香自风中散开，和刚刚无知无觉的地界不一样。这太过柔和，让晴云心怀神往。
他的视觉像是要恢复，隐约瞧见引路的孤魂回头看他。可惜光束之下面目模糊，仅仅瞥见他瘦削的下颚。在这之后又看见琅韵，和颜悦色。司九婴抚琴弄弦轻轻点头，北明星欢欢喜喜举着糖葫芦吃着正开心……而后引路的男人微微一顿，转头又给晴云多蒙了一圈布。布条上有禁制，柔风过后，那些画面随之消散。
“疏忽了，我们倒着走，这是莲花台，它的光能给人无限欢喜，好处是映射出来不是假象，是心底真正的幸福。”
晴云道：“这样吗？我还以为已经到野鬼村了。”
男人道：“莲花台已经算是十三鬼门的最后一道，对幸福之路的断舍离。野鬼村那是贪嗔痴……快走吧。”
“无动于衷，你当真怨鬼。”
男人步履坚定：“哪怕是净世白莲修出花灵想要拯救世人，也得先要去看，去想，坚定或者绝望，若仅仅靠几束光就想要人幸福，那每个昼夜每个晨昏，其实除了内心龃龉你别无选择。”
晴云凝神再也看不清，最终沉默与他并肩而行。这段路非常平坦，也许是对能够走到最后关卡的鬼道奖励，刚好足够他适应视盲。
二人始终走在最为人烟稀少和路的末端，才未有遇到什么鬼怪兵差，这一会，晴云已经能够听到有嚎哭喊叫。再往前走，连同笑闹哭泣也变得清晰可闻。显然与别处不同，偏生不远处传来催促。
环佩声小了许多，也意味着鬼魂渐飘渐远，晴云有些心绪不定。
“到哪儿了。”
“鬼界堡外围，这里的生魂可以在每个日月同天的日子返回阳间，也是最大的鬼道城。”
在晴云面前正有一条细细窄窄的路，崖下是万丈深渊，此地不涉结界，想来鬼根本就是飘着走，也不需要路有多宽阔。
他猛然觉得经脉堵塞，真气回流丹田隐痛。
晴云蹙起了眉，河流潺潺自他耳边划过，他刚想抬脚，便被一纸薄扇抵住鼻尖。
“此水为弱水，你可要小心了。”男人又道：“奈河，弱水，忘川。佛经之中统称三途川，我要恭喜你吗？这里是奈河与弱水的交界，也是往生的初道。”
“夸奖太过刻薄了。”
往生的初道，不可回头，神仙无救。
医书的背面曾有记录，民有阴间十三门，道有十八阎罗殿，佛讲三途川……其实都不差，除了叫法不同，还有这些都仅只是涵盖了一部分，可唯有弱水，传言相对统一。只说三千有些片面，它还是鬼界堡的护城河。
传言不可尽信。
它弱？明明是太强。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就能要了你的命！法术尽消，筋脉寸断，这感觉是不是倍感熟悉。”男人兴致高昂，先身走上那条窄路，仰首轻哼一扇抚过晴云肩膀：“你前一世从未来过冥界，那是因为有人替你来过，有人取水希望你死的安生！可你偏偏想活，我也想你活。”
“你当真知道我所有过往。”
晴云默默撤下蒙眼的布条，无神的眼眸隐隐透出红光，他试图冲破眼上的禁制。如果唐剑雅卷可以归为是真的查验生平的巧合，那知道他淋过弱水必不简单。
这水他全然以为是自己失误所饮，况且饮过的事从未透露，他甚至刚刚才知道这是弱水。而那时他已经境界渡劫，再加之结缘，琅韵的剑其实打不废他。
他只是顺水推舟，扯了个让所有人相信的谎。
可就在刚才，偏偏更像是被人设计。
禁制简单却极其巧妙，不伤眼还得捂严实。不靠修为碾压，而是真正的巧劲。
晴云想，有点眼熟。这样厉害的禁制他肯定见过，但具体在哪里他总有些模糊。而这禁制似乎对火属的真气有奇效。
除了自身血脉的灵火，无可突破。
哪里……哪里。
“轻敌……太可怜了，我还不想看你被同一个人骗两世。”他的话语一半苦涩，半是欣慰：“有人救你，有人害你我都可以不管，但你不能替我去垫别人的命。”
单字姓安，积怨成鬼。
夜九婴身上似乎就有这种层层叠叠的禁制。而夜九婴曾说他的禁制尽数都是安阳寒瑞所下。
若是早死的竹马倒也合适。
晴云沉声：“安阳寒瑞？鬼道。”
“我不是鬼道，你再不过河就过不去了。”说罢便露出一抹邪肆的浅笑：“你早该察觉，上次被你这么喊已经是几百年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