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白纱轻轻飘荡在鬼界堡外围的长桥上,亦步亦趋度过陡峭的边界。
弱河不渡,唯有走桥。
自安阳寒瑞坦白后,晴云陷入了彻底的沉默。名字陌生,人未必陌生。偏生什么都看不清又摸不着。想到夜九婴那种彻骨的恨意,他心中隐隐作痛。念头一偏,脚下的石子便被一脚踢下了河。
“你不专心。”
安阳寒瑞以扇相托引,他也不急,就在桥的正中停滞,此时正有八面来风,吹他环佩银铃响。
“我没懂你的意思,也没有兴趣想知道。”
“当真?”
“自然。”
莫说几百年前?他的记忆最多两世,满打满算百年都没活到,在修真界年轻的紧。尽管不乏一些仙神之论,但晴云很自觉,他知自己未必有这块材料。何况不是没有试,遥看前世把多情道修至巅峰,雷劫受过依然无他变化。
有错改之,无则加勉。
这个念头可大可小,一直支撑他行至今日。
冷不防掌心薄扇被抽走,晴云一时踉跄。
只听微小的叹息,叹息之后,便闻一声落水声响,晴云以为这人想不开要去跳河,还没多说下一秒扇子便重新搭在了他的手上。安阳寒瑞还在带他,却变得一言不发,但落水声却此起彼伏响在耳边,晴云脚下平坦,他只当是安阳寒瑞在清石头。
这到底是夜九婴的竹马,更是他的仇人。他合该统一战线的去排斥,即便不如此,提炼生魂,操弄禁术,傀线纵尸,单拎一个出来都有他坚定的立场。
现在真正共处一地,突然的援手让他无措,人情难还,实在情非得已。
但有些事,他不自己说,就得靠问。
晴云:“你于我有所求?”
安阳寒瑞:“有。”
“我于你也有所求。”
“自你拒绝开始,没资格同我谈条件。”
态度可谓转变飞快,刚才还算是情意绵绵,现下便已经冷若冰霜,与之相对的,他的步伐亦愈发快,再次洛水的声音之前,晴云听到一声轻叫。
那声音太淡,却犹如一道惊雷在他耳内炸开。
“你在扔什么东西下水。”
说完口齿一顿,往生的初道,不可回头另一层说法是不能回头,如果人的魂魄走到这里,是无论如何也救不回来了。
“此道之上仅通一人,若是懊悔回游便会同鬼相争,坠崖?弱水不止杀仙破魔,魂魄也会化于弱水归于虚空,如此——你说是什么?”
安阳寒瑞杀人都不曾手软,落水之物,不言自明。
安阳寒瑞又道:“其实我也很好奇,虽然我的本质只是在履行一场交易,但若我真的用这种手段帮了你,你于我,又作何?”
“我自然感谢你,但我们仍然对立,这很难吗?”晴云不假思索,又道:“但你也说了,这是在履行交易。”
“吞金,食毒,溺毙,自焚,活埋。”他薄唇轻喃:“金木水火土?道长喜欢怎么死。”
晴云白眼一翻:“自戳双目,闻香自戕,询问阎王,雅卷割腕,医者望闻问切,不劳你费心。”
“不错,值得我学。”
安阳寒瑞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薄扇抽离随之散去,最后它自凝成一枚金铃躺在晴云掌心。这人足够心狠,也够强悍,真身未出就把晴云带到了鬼界堡门下。来的突兀,走得也利落,似乎这只是一个短暂的相遇。
直至此时,晴云才感到真正涌出恐惧和恶寒,他反手便把铃铛丢入了弱水之中,银铃消弭他才松了一口气。
疯疯癫癫,人情可欠,不宜深交。
人既走,他本该看得见,可他的眼睛却未有复明的迹象,他只能摩挲向前,也许要远出冥界才有用。
鬼界堡,地府幽境。作为唯一可以还阳的鬼道都城,它修四方城门,一方渡死,一方往生,一方向阳,一方引阴。向阳道是魂魄唯一的出路,月色洒在金宫玉殿上,朱木龙凤舞动。鬼兵鬼差黯然巡逻,幽雅的古纯氛围却散发着沧桑之感。
而朝口上,向阳与往生的人流只出不进,渡死引阴的人流只进不出。
如今晴云站在往生道口,约莫安阳寒瑞连守门鬼差也一并处理,他直走便是主城的正街,周围人声鼎沸。算算日子,时间就是最近的日月同天,而能来这里的鬼魂已经受过了阎王与地狱的考验,卡关并不严厉,只要不被发现是活人,踏上向阳的路口就好。
他把衣摆往下拉了拉,还没等他开口问路,便听到几句闲言。
“唉哟你不知道,鬼界堡来了个很厉害的差爷,近半年查路查的可严了。”
“如何个严法?我们只是对人间有眷恋,又不是不回来。”
两只鬼缩在一起,叽里咕噜:“我这么说吧,听说他已经站到奈何桥上要喝汤了,不知道怎么想的,把汤倒了扭头来鬼界堡当差爷。”
“唉哟,那孟婆汤的队伍可不好排,鬼界堡说是可以还阳,其实就是往生路上的车马驿站嘛,大家都急着往前走,他却往后退。”
其中一只哀怨望天,叹道:“可别说了,这查人的差事那官爷喜欢着呢,成日不睡守在哪儿,来了小半年抓了好些个大头鬼,赖皮鬼。”
“那个前辈好……”晴云不是故意偷听,完全是这鬼聊着聊着不看路,往他脸上飘。
自晴云开口,两只鬼一惊一乍道:
“哎呀,吓死鬼了!”
“别叫了,你本来就死了。”
原先声音尖锐的鬼怒道:“怎么,你没见过美鬼受惊吗?”
单听声音,晴云也未听出来,鬼魂的最终情况需要根据他们的死法来决定死相,人都死了,很多事也不再苛求,但总会有人介意,以防万一,前辈一词相对中性也够谦虚。
眼看两只鬼就要吵起来,晴云赶忙以手抱拳,一张嘴就开始胡诌。
“好姐姐,我刚死过来没多久 ,还不太熟,备思亲人又害眼盲,能不能详细说说那个差爷的事,或者帮我带个路,好让我回个家让他们多烧些纸钱来。”
死嘛,晴云死过,不彻底,但见过死得彻底的。鬼通常也不太会在意飘不飘,若他们愿意,也可以在地上跳两步。晴云还穿着夜九婴送他的一身白纱,富丽清雅。但他不知道尸体齐整,穿得体面,又长得清秀会在鬼中会受些尊敬,他又嘴甜尽是卖乖。
女鬼围着他飘了一圈:“小弟弟年轻着呢,虽然看不见,死了也可惜。”
“看见小年轻你就走不动道儿,人死皆是命数,你可惜什么可惜,快告诉人家差爷在哪儿让他去吧。”另一只鬼拽住了乱飘的女鬼摆摆手,想起晴云看不见索性口述:“往后转,再朝你右边走,就是向阳门,差爷通常在门口做登记呢,不过也有时候去抓鬼。”
晴云尽数谢过,等他走远些,又听女鬼说:“姐再同你说一句,差爷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枪法也是一等一的,但记得别和他犟嘴,要吃亏嘞。”
等晴云走远,两个又聚在一起嘀咕起来:“哎哎,我记得差爷当官,好像是说为了等儿子才找个事做,偏偏忘了名字也记不得样。”
“我们排奈何桥少说有七八年了,别说近半年,就是再往前推出也没听说有姓李金瞳小孩儿来投胎啊。”
“谁知道呢,天下姓李的多了,他说是父子战死,我们死得时候只是闹饥荒,保不齐他儿子还活着,不过最近又多了不少残鬼水鬼的,也保不齐是在前面的鬼门受苦呢,这么一说差爷怪孤单见的。”
二鬼摇摇头往别处散去,只是她们再这番话晴云便没听到,没了引路的人,他走路几乎是挪着走,也不希望太张扬。除了差官一道,沿途还有别的传闻。
鬼界堡经常丢鬼,尤其是不足岁的小鬼一直是重点看护对象。但不论是凡人还是鬼道,彼此心照不宣不讲原因,只说命格不好,鬼已经没了命,原来这个不好还会转移。如出一辙的话术,似曾相识的街景。竟让在异域的晴云感到了熟悉的反胃。
“荒谬,离谱,无语。”
“去你的,就知道增加小爷工作量。”
“啊——我爱上班。你看我信吗?”
一道陈郁的声音嚷着同他擦肩而过,随即耳边传来一阵沙沙声响,笔墨与书页的淡香在阴鬼之地总是分外清晰。晴云知道或许他来对了地方,刚想说话,再闻时候墨香已经悄然消散。
他试着走了两不,猛然胸口阵痛。有一处硬物底在他的胸口,轻轻撞击节奏一如心跳,熟悉的墨香再次弥散开来,不是阵法,没有修为,而是纯粹的武艺。而晴云下意识以剑做隔,白纱覆剑被节奏弹出轻悦耳剑鸣。
他还记得说这个差爷不好糊弄,但他的逻辑是没问题,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应该……。
“上任半年头次见到酆都城还能有生人活魂,情况很多吗?你等着我查查。”
所谓不怕不按常理出牌,就怕不出牌。
“我……”
“请你不要说话,你的脸太过无害,我的直觉告诉我十之八九你是个大骗子,鬼牌拿出来我看。”
现在也不是怕不出牌,更怕直接掀桌的鬼。
但如果一个骗子能够做到让你说话就不说话的乖巧程度,那晴云选择另辟蹊径。至于另辟蹊径到底是动词,还是名词。就需要看是什么人让他劈。
他的灵力并不受限,在雅卷中轮回流转,手藏于后背,自荡掌心出一簇灵火。
笑话,他身为一个不小心就偷渡错的黑户哪里来的鬼牌,伤阴差没试过,烧本无关紧要的书册还是做得到。
“我是刚死的伤残鬼,好像丢了。”
“我好像确实没有见过你,阎王殿出来就会发配,闹什么,你是第几殿出来的,我有备份名单,到时你去供养阁再取就是了。”
“……”
那阴差轻飘飘道:“生魂,还没过头七,残疾鬼有胳膊有腿的……眼瞎了?跑得还挺快,早死早投胎,其实做鬼也想死,活着还能睡一睡,死后就全年无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