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村庄算得上富足,家家有些田地,只不过多数还是些老弱,或者是入巧儿家那般的妇人。村长固执了好些年,拒了不少外人,如今乡亲愿意留他去说情,尽数被晴云推拒了。
晴云道:“村长自有他的道理,隔几日我再去问问。”
“再者,还有哥哥等我回家。”
大娘满是惋惜,连声叹:“你哥哥是怎样个病,要不求个偏方,要不再请郎中看看,总不能一直这样不能出来呀……”
晴云道:“怕是寻常的药草不经用,来日再说吧。”
又多谈了些许,乡亲才各自散去。晴云这才回到山上的草棚,又把司九婴叫醒带出去溜弯,想尽办法想让他保持原有的活动,那样子确实像寻常兄弟。
这些天尝试下来只有在拿出雅卷时,司九婴会转过头来,长久的看着赤色剑柄。可晴云递过去时,他又扭向一边,如此反复。
“你这个眼神就是有印象吧,为什么不拿,为什么每次拿兵器你的第一反应都是拒绝。”
“……”司九婴看向别处。
“要逃避多久,我还没有娶妻,没有女儿,青春都要被你磋磨了。”
“司九婴!看我!剑要舞起来才好看。”晴云瞪了他一眼,把他别过的脸扭正,也没再叫他以往的名。
二人行在溪边,又隔着雾气,赤锋旋起,便带出水汽,同火焰般的真气交融,须臾间直直砸在脖颈锁链的间隙。
晴云揪着司九婴的衣领,死死望向那双没有聚焦的眼瞳,妄图看出一点波澜。
“拿出点你的恨,恨比爱持久。”又转念一想道:“至少别让爱你的人太难过。”
司九婴顿了顿,他的鬓发便垂落一缕,压在了雅卷的剑刃上,而后默默地别过目光。
男人的眼睛在这样的凝视中显得空荡宁和,格外孤寂。
晴云被他看得心有迷失,一时也不知说什么。
仔细想想,前世同司九婴相见,他已身居高位,晴云也正值壮年,而再往前的经历,他是不知道的,加之司九婴地位稳固,手段杀伐,自然也无人同他提起过。
印象里司九婴身边最开始就没有人,再后来,只带一个小姚姑娘。
于是他似乎理解了那种寂寞,晴云缓缓收回雅卷,又同他讲起另一桩故事。
故事是他在万剑宗看的,还是那本荒唐却印象深刻的书,四野有鸟鸣,叽喳更似现世,时不时会落几滴零星雨点,倒也惬意。
“上次说到那个世家极好的公子被砸了陶罐,陶罐里却是病人的骨灰,渣滓和血混在一起,糊了他的眼,他和他的母亲便离开了人群。”晴云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没有生气,没有怨言,也没有抱怨,最后兢兢业业的为众人垫后到仙人所居的山脚下。”
晴云在说这些时迟疑些许,继而又说道:“真的是很温柔的一个人呐。”
而故事的后半截便有些差强人意,在死伤过半之后,少年将剩下的那半数人群护送到山门。可自事变起,便成为了达官显贵的地盘,他们面上怜悯,问遍城池却无人愿意收容,老妇摆着手说柴米贵,员外连连摇头叹息。
仅有一位驻留居此地将领可纳少许在军营,流民众多,也算有了归处,少年则在打听父亲的近况。
“劳烦您,再看看吧。”少年拿着书信有些为难。
此地的军营并不全数归于一人管,加上流民,便总有人多眼杂的地方。那兵士只扫一眼便摆摆手,说没有印象也不记得。
少年道着谢,转身便去另一处问。远处城门口,他的母亲还在等他。这样又问了几天之后,边缘战线急剧收缩,逐渐到了城门之下。
此时城里疯传着流言——根本没有所谓的仙人庇佑,那个收容流民的将军要出兵。少年本欲跟着去,但说他是间谍的话便先传了出来。
“谁家辗转军营寻亲呢,人家军爷都没见过你。”
“护送是好心,原来主意打在这里!”
“有没有可能就是他本来就不正常,穿的那么体面却要和我们在一起。”
越来越多的口舌是非逐渐演变成了一阵谩骂,而谩骂的声音也逐渐盖过了事件本身。即便有士卒竭力阻拦也依然挡不住悠悠众口。
直到……
‘砰’的巨响之后,声音戛然而止。
少年回头,他那娴静的母亲静静的趴在那,静的盖过血色,静到……没有呼吸。
谩骂声没有了,谴责声消失了,甚至维持秩序的士卒也沉默。典雅的妇人手里捏着一封信,再细看她面上没有难过,甚至隐有笑意。
周围的人群静了再躁动,躁动后又自行散去。有些亲近的,便劝他节哀,少年含着泪,愣是没落。
他的稚气在看完信后一扫而尽,理好母亲的后事他便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无人在意。
那信上写他父亲早就亡故,自然找不到,可却提前写好百余封。他母亲每月算着日子拿出来。
“从此处开始,主角便换成了收留难民而出兵的将军。”晴云喃喃道:“人同魔争,十战有一胜已经不易。偏偏因为这些,那位将军就被打成了叛军,跟着他的那些人一部分坑杀,另一部分驱逐出境。”
晴云喉结滚动,他几乎是笑着说:“你看……多荒谬啊。”
司九婴的眼眸似乎有了些神,但依旧空寂,定定看着前方,没有任何表示。又像是无情的拒绝。
可晴云唇齿开合,丝毫不知疲倦,自言自语还日日如此。
说到最后,他也累了,耸着头不甘心。
“九婴,你总要让我回家吧。”
晴云仰着头,眼眶确是润泽的,他独独说到这里没有笑。前世他走的果决,终究是失约,没有回去。如此说来也不算谎话。
如今他缓慢地,眼睛一眨不眨的望过去,便有种坚定道固执的执着。
他说:“大人……”
不远处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喘息声,叫喊声。晴云葛然回头,远望去田野间有一袭粉衣窜动,正急急忙忙的朝溪边跑来,直直冲着晴云的方位。
那是头一天遇到的姑娘巧儿。
“云……云哥儿!”
她跑的太急,怀里还抱着东西,说话本就听不清现在竟有些喘不上气。
晴云扭头看了看司九婴,忍不住眯起了眼。
虽然司九婴没有反应,但说到底能来到这里并不能说纯粹偶然,以安阳寒瑞操纵人心的法门,多半是为其他事的遮掩。
司九婴久违吐出一声极短的轻哼。
那姑娘走的进了,才看清楚她怀里抱着一盏灯。一盏在白日也能熊熊不灭的长灯。
是初时小孩抱着的那盏。
她直直撞进晴云怀里,晴云赶忙扶她一把,少女目光灼灼,咬着下唇道:“你们要不要跟我走,离开这里,这个村子没救了。”
晴云愣了一下,他轻轻闭上眼睛,复又睁开,先是退了半步。那少女却没给他退的余地,幽幽看了村落一眼。
顺着她视线望去,村落的边境逐渐涌入了一团黑雾,随着月落渐渐有了先前的犬吠鸡鸣。或许是没有那盏灯的缘故,他们逐渐吞没了篱笆边缘,渗入其中。
“明明人都死绝还要像活人一样生活,要那些个执念有什么用,绣花做饭真是够了。”那少女冷着脸,眉间蹙起幽怨道:“我才不想伺候那个糟老头。”
晴云:“……”
这样狠厉的女子,全然不像初见那般沉默,而面对晴云与司九婴时又缓下心境。
“看来我还没被完全磨灭心智。”巧儿面露郁色:“我知道你要问什么。”
“在我能记事起这里就存在,没有邻村,也没有别的地方,老村长告诉我们是外界战乱族长移居来的,本来也没觉得什么不对。”巧儿举着长灯,摇摇头道:“可是这里的人不会生长,作物吃不进肚子,我对我名义上的爹至今全无印象,我娘却时常挂念。”
“她说要等我长大些,学着绣花,学着做饭,绕好一方庖厨,还要嫁人生子,”巧儿抿了抿嘴:“可你来了之后好像很不一样,我的衣裙之下空空荡荡,可你确是踩在地上的。能吃的下去饭,也许我也不是个姑娘。”
“我以往的事都不记得,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这样的人只能是死了。”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却在灯火中敛了视线,“仔细看看,你同村长家常归的公子有些像。”
野狗狂吠中传出了几声哀嚎,淡蓝色荧光自下升起,逐渐越来越浓,自发凝成夕阳下的一道光带,是引路的冥火,如蝶翻飞。而火光中却逐渐飘出了一尾风筝,和孩童清脆的哭声。
顿了顿,晴云赶忙把二人拉开。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
“我见过和这个一样的风筝,只不过那时候抱着它的不是这个小孩。”晴云面色沉了下去,雅卷映出飒飒火光,“也是在火场里,也是一样的引渡。”
而同临江操纵不同,他们死后就能清明自由。可莹蓝色光带中,末尾浸上了几丝黑气,黑气盘缠,引得雅卷阵阵嗡鸣,它本就是剑意,只有遇到强敌振奋,但眼下必然不是什么强者。
而是,同类相食。
这里……怎么会有魔气!
往下看一眼,肥沃绿野已经沦为一片暗色,残阳在鸡鸣中更似泣血,陨落后大地中涌现裂痕,金红液体肆意流淌。居中的土地像一个场,把游魂圈养的牧场。
忽然听到耳侧传来一阵鸣铃,有薄扇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