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离边界愈发的近,晴云感到一阵晕眩的困意,而这种困意似乎无法相抗。
而司九婴的声音也愈发飘渺。
“……自你落水之后,松松便道你是深罪之人,我便让……端茶小妹自行去留,后来遇到安阳寒瑞,才觉尽是他的谋算。”
“嗯……哦。”
“……你犯困?”
一切世事似乎都在沉吟中悠然远去,晴云趴在船沿,只觉得同来时完全不同,身体愈发虚空,精神弥散。
河流远去,远山飘忽,前所未有点安逸,隔着水面传来。
“睡吧。”
一声低哑的长叹。
像是一缕薄纱,轻轻盖住了最后强撑的精神。
晴云恍然合眼,似是沉醉。
冥河之行的一切都随之远去,好像只是船行乡野。晴云依在司九婴腿上,而船停在忘川河的岸边,彼岸花海下有风抚过,红瓣似烟霞。
天色逐渐亮起,从薄粉逐渐变成青蓝,川流两岸群花低伏,声音确是此起彼伏的。
确实就要回去了。
他恍惚的又往一旁挤了挤。
忽然身上传来几道细微的酸软,而后是痛感,仿佛撕裂般,痛的他登时睁大了眼,伴着昏厥他猛的捂上伤处。
“斯——”
“别动了。”
有人淡淡的说。
晴云喘着气,犹如重病缠身,他面色苍白的转过脸,瞧见司九婴坐在一旁,一手端着茶碗,悠悠喝了一口。
“百病生于气,有人护了你的命格,但你先前受伤尽映在身上。多养着吧。”
这时他倒是青年模样,只穿一身玄青外褂,长发挽起,明珠暗藏,衬他面容冷峻。一双赤瞳敛色,此时正在木椅上眯眼瞧他。
这才是晴云记忆所熟的模样。
而他们此时已不知在那个客栈里,门扉半掩,珠帘掩去大半天光,屋内暖意融融。
司九婴换了茶盏,走到床前,把水喂到晴云嘴边:“离魂五日,又睡了两天,今天刚好是头七,有没有什么想说的?”
晴云喝着水,冷不丁被他逗着呛出声,涩苦下红了眼:“咳咳…没办法,有些人呢就是命硬。”
司九婴含混着应了一声,又朝外面淡声:“既然人已经醒了,医师劳心。”而后又道:“有些人就是豆腐身子石头唇,珍材吊命不必管他。”
晴云说:“哪有你这样的。”可瞧见司九婴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又改口道:“头七也不见你上供上香,我怪孤苦无依的。”
司九婴眯起眼睛,拉长音调哦了一声:“我那样?心狠手辣还是惨无人道?”
“你……良心未泯。”晴云被问的迟疑了一下,他知道司九婴关于被他不慎窥探的过去,一定会要一个说法,但没想到这么快。快到他甚至来不及回味。
晨曦初破,碎光迷眼,想开时间尚早。但司九婴收拾妥帖,他衣冠齐整,想来应该是两日未眠。
“恩,还有吗?”
碎光映在他的衣袍之上,他抬头对上晴云的眼睛,暗光流转,也多了些意味不明。
晴云忍不住,又小心翼翼的补充道:“善恶不以手上有没有血来区分,魂灵再偏向也要有本源,想必巧儿姑娘思维那么自由随性,后来你根本没杀她。”
司九婴很平静:“你真敢想。”
“很多时候,我未必比你做的好。”
晴云顿了顿,又转向了里侧才开口。
“有事逼我,我会把事做绝,有人逼我,我会桩桩件件的记心。”
司九婴:“……”
远处传来几道肿声,把他的语气冲淡不少。晴云本想站起,猛然发现双腿毫无力气,真气流转都是酸楚,胸口处隐隐作痛,他忍痛努力了半天,依然没办法站起。
但晴云的手臂尚且灵活,他撑着起身,拉开帷幔,除了遮挡的床榻,天光已经透过窗棂映了进来,没有了冬日内敛,便显得刺目。
“还记得吧,要看花开。”晴云眯了眯眼,似乎并未因为腿软而介怀,而是整理了薄衫,又说:“不过你现在要为我准备一辆车了。”
“真是一个好厚颜的人呐。”司九婴把茶碗放在一旁,“带药回山省时省心,看来你要讹我看顾你了?”
“多谢大人。”晴云说道:“我是小人,小人得志的笑容就是这样的。”
“暂时不能再动剑。”
晴云浅笑着于司九婴伸出了手,再以右手成拳相击,算是一礼。然后又在怀里摸了摸:“我得先给靖羽回个信,行走多天琅韵太放心,要是我真的过头七,都不知道他有信儿没有。”
他说的太随口,甚至都未加敬称,长辈间直呼其名便有些亲昵。司九婴指腹搓了搓,转身便出了房门。
亏他以为晴云要搭一把手。
“左思右想,还是送你回去妥当。”
整个房门便安静下来。
晴云却摇摇头,昆山石牌亮起,最开头的还是一模一样的宗规。
而往下翻,石牌负责人的名录已经发生变动。他这才想起临走时舒怀瑾已经走了,那么他负责的这块必然也会跟着换人。
万剑宗的大师兄并不是以资历内定,而是刷宗门贡献点,也正因如此,平日并不活跃的石牌如今倒是十分热闹。
呼声最高的是帘溪峰祁软。
晴云沉思着,他前世下山之后凭借药师身份四处做游医,后来边界崩塌,魔域纷乱,回山之后不眠不休救治众人最后才当了大师兄。
而现在司九婴大病初愈,一派万世太平,没有他的位置才是正常的,而祁软自休养之后,反倒不遗余力分享破秘境的技巧,助了不少弟子。
再下滑便是李沧浪,原是他除了助过晴云之外也带过其他师兄弟下山,虽少言少语但玉清真人闭关多年玉兰峰被他打理的井井有条也备受青睐。
其余人或多或少,各有一番夸奖,而很快到了莲池一峰,确是迷之寂静。琅韵是清静惯了,晴云无心,只有靖羽一个人,空落落留了一句:师尊潜心修行,师兄远游历练,莲池镇妖塔,皆不世出。
他的字还没写利索,留影的图像却很清晰,时间还新,毛笔一划还有毛角。
晴云摩挲了一下师兄二字,二人情谊说不上深厚,至多共处一门,互换牌名靖羽还嘲弄过晴云的花名。不过晴云没有像往常一样打算戏弄他,而是细想,前世他这并不菜的师弟怎么就死了。
短促到他们甚至没有见上一面。
不过他如今的境遇已经同前世有所不同了,他重活一世,有些事情也跟着有所改变。且不说司九婴的处境,就连他自己都变化许多,而他最忧心的无外乎安阳寒瑞的身份。
他原先猜测或许也有可能如他一般的重生之人,毕竟清楚自己的前世,却发现不在阴差的名录之上,加之他的手记暗含天道气运,那便有些蹊跷了。
不过自从夏家陨灭一事后,各宗已经有所警觉,效率再低下也好过没有。而安阳寒瑞的身份,还有诸多疑点。奈何查问之事并非晴云所长,他只能把此行如实传给琅韵。
想到琅韵,晴云总有些难言语的复杂。
灼痛的爱意散去后,除了释然之外,就留下一点不甘和惋惜,又全然是敬着的。
但这种感情也只是在犄角旮旯,不足提,不足奇,只有在独处或者他人提起时偶然回想。
他低着头,沉下了眼。
默默回顾起自己的前世今生,所作所为,多少风雨之后,至少此世尚且是鲜活的,完满的,甚至司九婴来日会过的明快
也许他们也可以没有必要有太多的交集,这么想之后他甚至感觉有些轻快。
相比起来他只是多受了一点伤而已,总会好的。
好不了至少还活着,活不下也没有人难过。
若真难过也总会被时间时间冲淡。
晴云有些怔愣,他赶忙摇摇了头,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清扫出去。
而他正准备收起时,靖羽的信先传了回来:‘写什么东西,看也看不懂,等师尊回来看吧。’
晴云回道:‘又不在?’
‘师尊走好些天了,你也是个哑巴,前些日子有落花楼的姑娘们来不知道做什么,头的叫什么什么兔,花里胡哨。我不认识那个字,来找祁软说要给他治病,他峰主不同意。’
‘他自己怎么说。’
‘不去,而且他好像还挺讨厌那个兔的。’
‘哦,我活着呢。’晴云回复完又补了一句:‘练好你的字,太丑了。’才把石牌收起来。
之后无所谓婧羽再怎么多说,晴云也懒得再看,先前的念头却一扫而空。
至少这个字都认不全的师弟还是要有人教。
至少还有北明星得见一下。
至少……不让琅韵如前世一般缠绵病榻。
时至今日,他所求的,不过是尽可能的过的平凡和乐的一个活生生的普通人。
再也不要什么剑走偏锋,得道长生。
名利尽头纸醉金迷,修为顶端绝对领域,他已经看过了,从一开始就是平平淡淡才是真。
他暗暗想,还是得赶快好起来,又念起先前得的那支玉笛,赶忙翻找。
正在此时,司九婴也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个皮肤黝黑的青年,手上推着把木制的轮椅。
“把他架出去。”
“少爷好,我叫东方聆秋,这就是卧病在床不能起身的……呃少……少夫人?”
而自那男人身后咕嘟窜吃一个扎着马尾的头:“聆秋,你挡到本小姐了,我看不见!”
晴云只搭着外衫,他未意识到,此时他已经有了棱角,仅有一点稚气残存眉眼。只是他未有束发,便柔了下去。
“呆子!”少女看见后怒了一声:“明明是位温润如玉的公子。”
司九婴声音不大,却让晴云面容一凝:“确实是我重要的人,看顾好他就好,不过我没有断袖之癖。”
晴云的手一时凝滞在空中,他手里捏着纤长玉笛险些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