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月遥血雾浸染般的眼直直看着那鬼童，紧皱起那秀丽的眉目，
“你方才说，是我毁去奈何桥？”
那鬼童看着翌月遥浑身上下散发的杀气与红光，再一次点了点头，
“是你……”
“我未曾来过鬼道，何以毁去奈何桥？”翌月遥眼中的血雾似乎在渐渐褪去，心魔被压制，她那双墨黑的眼在暗沉的鬼道之中，突然格外的明亮，以至于鬼童看见了她落满身后，垂下的乌黑青丝。
鬼童看着她那张脸，又陷入了一阵思索，它无助地啃食着自己细长的指甲，陷入了某种不确定的怀疑之中。
翌月遥见鬼童不语，便着眼看起了那誓诀之书。
誓诀之书上金黄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血光，细看之下，是一笔一笔以血为墨的字迹。
“一千年，霞与鬼主约定，庇护霞家，”
“落款即成。”
密密麻麻的褪去模糊的血迹，翌月遥只勉强看清这两行字。
“霞假与鬼道的庇护之约，竟然有千年之久，”
“那霞家的卖人勾当，岂不是……”
那鬼童看着翌月遥越发寒冷的侧脸，支支吾吾解释道，
“鬼道与霞家千年之约已经要到期了，霞家也是近几十年来才有这买卖人器的勾当，是霞家这一任的家主才开始的……之前也是做的正经的生意，在那么多怨鬼出现之前，鬼道也没管过他们…”
“所以霞家与鬼道的庇护之约，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我不知道，”鬼童畏畏缩缩着，“只有鬼道之主才知道，但是爹已经……死、死了……”
“鬼道之主死了？”翌月遥不可置信地看着鬼童，
难怪方才那些小鬼称这地狱门主为“老大”而不是“鬼主”，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鬼道主死，光是维持鬼道就无比艰难，更何况是收纳如此之多的厉鬼，只能放入凡间。鬼道鬼魂修行一千年，才有离开鬼道的机会，而凡人身死，路经奈何桥，饮下孟婆汤，在鬼道彼岸花林等待轮回转世。鬼魂的数量有限，并非所有人身死就会留存鬼道，鬼道收鬼亦是有自身规则。世间那些惨死怨气化为的鬼，本该轮回超度，可奈何桥毁，超度后便去不了轮回的彼岸花林，只能成为灵体终日徘徊在碧落黄泉边。
“所以之前那些被我超度的伏尸鬼们，现今都并未转世，”翌月遥看着那跪伏在地的众鬼，看着那头被拧断，重新按回去跪在地上的小鬼，看着鬼道林林总总的鬼魂，看着面前跌坐在地浑身瑟缩面容惧怕的鬼主之子。
翌月遥心间的魔火渐渐褪去了，
霞家这般勾当，鬼道因为庇护誓诀不得干涉，而鬼道主身死，奈何桥毁，只能将这无数无处可去的轮转厉鬼放归凡间。
所以当初天道府在云梦湖底设下的阵法，一是为修仙，二是为将这些不能流转的鬼魂除去，免得人间泛鬼成灾。
只是天道府的初心，更多在于用这些鬼魂修练，保护凡人，却又容不下化为鬼魂的凡人。
“奈何桥被毁去多久了，那当初那毁去奈何桥之人是为了什么？”
翌月遥的话再一次勾起了鬼童那一日的惨痛回忆，只见它抱着头蹲在地上，痛苦地回忆着那一日鬼道发生的惨案。
“我记得，那人……不，是魔，想要天道给的‘杀生之册’，想要划去一个人的名字，”
“‘杀生名册’是何物？”
“那是天道降下的，让鬼道无论如何也要收下的鬼魂名单，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有既定的时间，时间一到，便要出动阴兵无常夺命收魂，天道亦会助力，而这些被天生既定收入鬼道的魂魄，将会魂飞魄散。”
“天道竟如此残忍，那‘杀生之册’上的人，究竟有何罪孽？”
“我记得，有些是天道为谁降下的磨难，世间本不该有这样的生灵，是天道硬生生创造出来，为了给飞升的神仙铺路的，魂飞魄散之后便会回归天地；还有一些，是上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罪神血脉，我记得玄武古神一脉的已经被尽数除去了……我想起来了！”
那鬼童激动地跳了起来，对着翌月遥道，
“那个被划掉的名字，也是玄武古神的后人！”
“他叫，”
“北冥玄。”
“玄武一脉早就被天道除去，怎会还有后代？”
翌月遥说着，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北冥玄”这三个字，将这名字反复呢喃间，心猛地一抽。
心魔又开始复苏。
“那名字也是后来出现在‘杀生之册’上的，我们也不知这玄武后人从何而来……”
“那闯入之人为了划去这名字杀了鬼主，为何还要将这奈何桥毁去？”翌月遥汇聚全身灵力，压制着那心魔，眼前血腥的鬼道似有若无地蒙上了一层薄雾，转眼间，她又看到了师父，
只是师父越行越远，最终消失，变成了眼前那长得可怖却胆怯的鬼童。
鬼童并不知她看见了什么，继续回答着她的问题，“鬼道之主不肯交出‘杀生之册’，那魔强取豪夺，杀鬼夺册，它、它实在是强大，我从未见过如此强悍的魔，翻手间便将整个鬼道毁去，而它临走之前，甚至还想要毁去‘杀生之册’，可那是天道之物，毁去不成，它便干脆毁了奈何桥，叫那些阴兵再也出不去，魂魄再也进不来，这样那些名册上的魂便再不能被收取消灭。”
“被毁去的‘奈何桥’如今在哪里？”
“在彼岸花林……”
赤红鲜艳的曼珠沙华开遍了大地，仿佛置身在血的海中，四周滚滚流逝着黄泉之水，将这一方充满死亡与再生的花海圈在无尽地等待之中。
翌月遥跟随着鬼童来到这一片鲜红的花海，曼珠沙华的花枝像无数只挽留的手，轻轻拂过她的每一篇裙摆，流下血的标记。
死亡亦是新生，希望亦是绝望。
曼珠沙华送走一群又一群渴望来生的亡魂，也亲自结束每一个不甘逝去的生命。
曼珠沙华海的尽头，是一圈高大的石门，那石门不是由普通的石头打造，而是由往生之石雕刻而成，上面开满了密密麻麻的往生之花。
翌月遥上前，抬手，轻轻落在那枯萎的曼珠沙华之上。
“奈何桥毁，彼岸花林的往生门也渐渐没了生机。”
“往生的魂魄进不来，收魂的阴兵出不去。”
“奈何桥没了，鬼道也要没了。”
“六道之中，鬼道为下，大家都向往着向上轮回，鬼道也被厌弃，哪怕是要覆灭，也不会有谁来帮，天道更是将鬼道视为工具，可只有鬼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执着地留在这里，为什么不肯忘记过去。”
鬼童带着抽泣的声音稀稀拉拉地在翌月遥耳边响起，难听的像是一百个人在对着她的耳朵擤鼻涕。
可翌月遥的心里，却空的很难受。
众生众生，众生却难以众生，她飞升成仙，到底是护的谁的生？又是覆了谁的灭？飞升成仙，真的能是顺了她的愿，还是圆了天道给的命。
掌心的曼珠沙华落了满地，像一个又一个，枯竭的亡魂。
远处望不到尽头的黄泉边，是多少亡魂的期盼不得。
无声的雨水打湿了花瓣，曼珠沙华垂下了叶，任由那水滴落在焦黑的土地。
“天道不修奈何桥，”
“我修。”
清冷的女声像是一阵风，吹起满地鲜红的往生花，洋洋洒洒落下，鬼童抬起手，接著那落下的湿透花叶。
奈何桥边，
“阴差大哥，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过去啊？”
“是啊，已经等了许久，再等下去，我都要记起来我是谁了。”
“我是谁来着？”
“还有没有人没喝孟婆汤啊！没喝不许排队，不许拿号牌，听见没有！”
“这队都快排到人间了，怎么还不能走啊？”
“不知道啊，兴许前面堵着了吧……”
“诶诶！动了动了！”
“好大哥快拿着，下辈子在同你打下回，咱们收拾收拾，轮回去了！”
“你这家伙别以为轮回了就不用还钱了，下辈子还等着你输的这钱给我养老！”
“奈何桥开了！前面的人快些走！”
“快走，快走，”
“许愿下辈子让我当个受人宠爱的狗娃子，就跟我家之前的那只狗娃子一样……”
“抓到你了，不喝孟婆汤还想插队，去，喝了再来！”
“我还不想走啊……”
“少罗嗦赶紧地喝了……”
“阴差大哥你的口音好熟悉啊……唔唔唔”
“我是谁？我在哪？”
奈何桥边往生魂聚，汇成了一条蜿蜒千里的路，所以遗忘的被遗忘的，都将在下一世重新相遇。有的魂魄带着殷切的期盼，有的魂魄带着不甘的怨怼，有的魂魄带着懵懂的无知，都在着绵延千里的路上，顺着通往彼岸的奈何桥，一步一步消散了。
“你当真觉得，你能救所有人？”
虚华真人的声音淡淡的，不复往日的不着边际，一双冷冽的桃花眼，是与翌月遥一般的师徒底色。
“我，可以。”
翌月遥的声音淡淡落下，凌月剑霎时爆发出奇异彩光，宛如天降神女轰然间掀起整个彼岸花海，将所有埋藏在底的彼岸花脉统统拔起串联，顷刻间彼岸花脉根茎相连，汇聚成一条浪漫往生的彼岸花桥，
“桥身已有，桥骨何在……”
“桥骨，”
“在此！”
漫天的花瓣飘零散落，在空气中荡成一圈一圈裹挟的劲风，逐渐散开变得庞大，随后轰然汇聚在一起成巨大的花球，花瓣花心极速飞舞收束，将中心那一抹青紫的身影彻底吞没掩埋。
像是吞噬，又像是牺牲。
沙华尽散，花海摇曳，奈何桥重现，鬼道终于有了生机。
“嗯？霞家跟鬼道的誓诀消失了……呵，司空长英，你倒是还真不让为师失望。”
仙府之上，九天重锁，被层层禁锢的仙师看着掌心那一抹消逝的誓诀，冷淡地笑道，
“这天道府，你倒是要颠覆的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