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明年就三十了。”若非他这一问,煌久也是许久不曾想起自己的年庚,总以为还是刚入主东宫时那样朝气蓬勃斗志昂扬,年复一年忙碌着,竟也快三十了。寻常女子都是一早开始惧怕年华老去,费尽心思地想让自己青春永驻;煌久年轻时一门心思扑在争权上,没有闲心估计自己年岁的渐长。如今三十大坎就在眼前,才忽然萌生女子对于老去的忧惧。
“陛下风度娴雅,望之不似近三之人。”昌贽点了点头,转而道:“草民的女儿今年二十六,七年前嫁的人。”
“令爱与令婿想必琴瑟和鸣,昌大帅抱孙了吧?”
“有一个四岁的外孙,和一个未满周岁的外孙女。”昌贽道。
“真好,朕时常艳羡这般平凡的生活,坐在龙椅上,便如坐在刀山火海上。朕纵然掌握国运脉息,却连个家都没有。可朕不能松懈,这是朕费劲心思挣来的皇位,这个位置只有由朕自己来坐,才能保全自己。昌大帅,这点你该是清楚的。”煌久道,“昔年昌门盛时就该行陈桥之事,若是一早取代了东齐称帝,就不会有幽帝暴政,令堂也就不会冤死。”
昌贽笑着自嘲道:“陛下高看我等了,草民与先父没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事执掌天下。我们昌家,就是做臣的命,君王信任恩赏,就过几天好日子;一旦见罪君王或是谗言构陷,那就是落狱抄斩,不敢有什么怨言。”
“昌大帅过谦,依你的脾性哪里肯这样逆来顺受?决战之际,昌大帅不还是倒戈卸甲,背弃了齐君吗?”煌久寒暄着送出试探的刺刀。
“非常之时,不可以常理论之。北梁已扫平海内,齐幽帝是以一隅敌全国,如何能胜?即便顽抗,不过是白白搭进去将士们的性命。孟子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草民只是遵循圣人教诲,权衡使然也。”昌贽道,“陛下登基以来的作为,我虽在乡野亦有所耳闻,陛下一贯是只委任亲信以重担的。如今阇婆达侵扰夷州与福州,而朝中缺乏熟悉海战的将领,陛下是以不得不找来我这年过半百的老匹夫。不过,我先是闹过兵变逼君王退位,后又临战倒戈投降敌国,陛下焉知我得了兵权在手,会不会再做一次贰臣?”
煌久笑答:“你推翻齐幽帝是因他不修德政妄戮忠良,背弃齐哀帝是因他昏昧无能不堪大用。朕一来不鱼肉百姓,二来自诩能够安邦定国,昌大帅依圣贤教诲,没道理推翻朕。何况如今时局与东齐末年大不相同,东齐致乱之由在于皇室子弟昏庸,故昌大帅你愿意支持谁,谁便是君王;而今致乱之患在于先帝遗子,朕的诸位贤弟,个个都非等闲之辈,还都被朕之国到各处了。昌大帅若是把朕拉下了龙椅,多半会出现藩镇割据,邦国林立的状况。是时兵乱四起,生灵涂炭,你不顾昌门四代荣耀也要保全的黎民百姓可就要受苦了。昌大帅是明白人,不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昌贽笑了笑,微微垂首道:“我这大半生得过三位皇帝的召见,没料到其中最有帝王风范的,竟然是个女子。辛氏的女儿都有如此气魄,难怪要夺得天下。”
“朕就当昌大帅这话是赞扬了。”煌久道,“所以,昌大帅这是肯出山了?”
昌贽道:“纵使陛下信任,可草民卸甲归田三十余年未曾统兵,由草民出马,未必就能取胜。”
“昌大帅莫要谦词推辞,朕信你能够安定南海。即便是你这三十多年从未读过兵书战策,单是一个昌字,就能让将士们斗志昂扬了。”煌久道,“昌大帅,朕是真心请你帮朕一个忙,帮福交一带的百姓一个忙。”
昌贽长叹一声,“陛下都这样说了,草民自然不能再不从命。只是,我自有我的统兵章法……”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煌久了然,点头道:“你既肯挂帅,福交一带唯你将令是从,朕不会过多插手。你要兵要炮,只管跟朕开口。若有不服你将令之辈,你可临机决断,先斩后奏。”
这位皇帝倒是痛快,昌贽道:“看来,草民是无法再推辞了。草民,还有两个请求,陛下若能恩准,则草民披甲操戈再无后顾之忧。”
“昌大帅请讲。”
“草民家中妻女,村中,至今不知我乃昌氏后人。我此番奔赴南海,少则一年多则三载,望陛下能够替我圆融,不要让他们知道我姓昌。二则,无论是战期之中还是战后,请陛下莫要给我家中任何封赏。”
昌贽先前说着自己三十多年没接触过战事,但实则有着必胜的把握,煌久心道,这位昌大帅人老心没劳,少年的狂傲仍在心中。“昌大帅向往退隐之心,朕能够明白,皆如你所愿。”
一个昌字虽已经销匿三十余载,然一朝问世便如石破天惊一般。文武百官,乃至妇孺老幼咸皆沸议。物议之中也褒贬不一,几乎是一代人的时间过去了,昌家的威名已然淡了,如今不少人对这位种了三十多年地的败军之将、叛国贰臣颇执微辞:当年在长江上与北兵对垒都难以御敌,何况在茫茫海上追着阇婆达打?但仍然不乏有将昌氏大将奉若神话的人,比如本朝的千岁爷。
与宁一听煌久启用了昌贽,连忙请命要亲至前线,看看昌大帅如何搴旗斩将。煌久给了他个白眼,“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你跑到那去人家还得分兵保护你,不是耽误事吗?”
与宁犟嘴道:“与桓在张掖就能参战,我不如他吗?”
“他是之国到西北去的,你是北梁的储君,如何同日而语?”煌久反驳,“你若执意要去,我把金厦分封给你,去了就不用回来了。”
与宁被噎住了,与储君之位相权衡,见识昌大帅打仗的瘾只好作罢。“你明知道我崇拜昌大帅,宣见他的时候居然不带我。诶,你连穆思行都信不过,却信他这么一个名震天下的前朝旧臣。”
“穆思行不至于心怀二志,但他到底有个皇姓的外甥在。昌贽纵然是前朝旧臣,但恃才傲物眼高于顶,他只在意疆场上的胜败,并未将天下置之度内。”煌久道,“眼下海警频频,纵然我不喜欢他,信不过他,也不得不用他了。”
“呦,你不是一向招贤纳士,有才者不拒吗?还能有让你厌烦的人?”与宁讽刺她道。
煌久白了他一眼,“昌贽自以为是狂傲得不得了,你要是敢像他那样,我立马废了你。”与宁撇了撇嘴。
“楚妃近来如何?”
与宁答道:“挺好,吃得下睡得着,就是懒得很。”
“怀着孩子能吃好睡好就再好不过了,你还不让人家趁机好好歇歇?”
“当然了,如今一切都由着她。”与宁道,“她还有闲心隔三差五地安排媵侍到我屋里来呢。”
“哈哈哈哈哈哈,人家这份好意你可得领情。”
与宁摆了摆手,“得了吧,我每天查完隆虑的书,什么心思都没了。”
煌久道:“对了,隆虑怎么样?”有没有因为继母有娠而心里不舒服。
“那臭小子心眼大得像井眼,没那么多计较。”与宁瘪了瘪嘴道,“太医说,尔莞的脉象,怀的多半是个女儿。”他尽量用不着情绪的语调说,但显然并不十分期待。
“女儿有什么不好?女儿不比那混小子贴心?哪天你要是遇刺了,女儿还能冲出来替你挡箭呢。”煌久再次引用了太兴十八年,自己护驾救父的光辉事迹。
与宁打了一个寒战,“若是像你这样的女儿,那我自知无福消受,不要也罢。”
煌久推了他一把以示不满,“越来越上脸了!你回去在尔莞跟前可别表现出盼儿子的样,别让人家伤心。另外,即便你得子,世子只能是隆虑一个,他的地位当于其他孩儿不同。”
与宁点头,敷衍着应道:“行,记着了。”
昌贽如今作风低调,煌久要给他筑台拜帅,授都督印绶,他都坚辞不受,只是接受了骠骑将军的衔,就单人匹马奔赴金厦了。能不能战胜阇婆达尚且不说,昌贽人到了金厦守是一定能守过今年的,煌久要的就是这一年的休整。等北梁做好战备工作,即便没有昌贽,也不愁打不过一个漂在海上的阇婆达。
八月里,林母病逝,戍守武威的林道敬也需上疏辞官丁忧。林择善是御前伺候的人,不能长久地离职,故而在苫次守完尾七依旧回宫服侍。今年夏季一贯大雨的时节都过去了,黄河总算是没再决堤,煌久大大褒奖了薛泓嘉和杨聪二人,召他们回京复命。薛泓嘉所往的并州毗邻睢阳,他路程又赶得紧,两日的工夫便抵达京师了。煌久出城十里,于长亭迎接功臣。帝王对臣下降阶相迎便已是极高的礼遇,何况是出城十里,同车参乘而归?这可真真是给足了薛泓嘉的面子。
鸾舆之中,煌久拉着薛泓嘉的手,后者便道:“陛下如此盛情相待,臣受宠若惊啊。”
“有功当赏,何足惊哉?”煌久道,“治理黄患,你功勋卓著,朕阖该赐你一个恩典。”
薛泓嘉挑了挑眉,复问:“微臣想求什么,陛下就赏什么吗?”
煌久答:“记着分寸。”
薛泓嘉思量片刻后道:“那,臣,想尝尝陛下的口脂。”
煌久笑嗔道:“恃宠而骄。朕,准请。”
“当真?”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反教薛泓嘉略微惊愕。
“天子一言,岂能有假?”煌久道,果真摆出亲近的姿态。
薛泓嘉稍稍犹疑,而后缓缓倾身靠近她,小心地品尝她凝艳的双唇。
几日后朝议上,煌久对薛、杨二位的功绩大加赞扬。薛泓嘉赐爵余姚县公,杨聪赐爵东牟县公,比山岁承的安阳县侯还高一级。
“从前穆将军战胜了焉耆,郑将军剿灭了流寇,朕都不曾以这般礼制迎他们还朝。打胜仗是大功劳,不过都是记在簿上,看着光辉的。卫尉与太仆治黄,干的是苦活累活,是最最利民惠民的工作!”煌久道,“朕并非只顾自身伟业标榜千秋之人,更是要多为百姓做事才是朕的功臣,是天下黔首的功臣!”
洪丰和昌贽等人先后抵达金厦,沟通之后,海上的防事迅速落成。在阇婆达常常夜间登岸的几处浅滩周围,张起了铁链编成的栅栏,距离正好在阇婆达箭簇射程之外,但从箭楼上居高临下射箭,却正好可以射中敌方船只。再加之海风转向,九月以后就再没有阇婆达骚扰南海边境的消息了。
煌久即位四年间,虽然搓磨不断,但屡屡能够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而南宫风颂却不觉得于国祚是吉祥兆头,新帝即位,非得经历搓磨,才可大器晚成。开国之君武帝另当别论,就说先皇明帝:明帝即位不久便迎来了废太子叛乱,当时危境所迫,明帝几乎要迁都顺天府避开锋芒。虽则后来萧亦显挂帅,逐步平定叛乱,整个国家花了四五年才修养过来。皇帝早年治国太过顺风顺水,人性难免得意自满,必将后患无穷。太安年间这般如日中天四海生平,日后难保不会登高跌重。
来年又该是博学鸿儒科开考,皇帝拟的殿试题目是个策论题:“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相应时事。这个题目下达给三公九卿后,太尉略有不同的意见,在他看来,不应令考生语涉时局,尤其还是战局。南宫华彧提了一个题目:“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