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聪吓得不住地叩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从俨的确曾上门游说,他说陛下如今有意罢黜朝中老臣,破格拔擢并非书生出身之人,如此或可革故鼎新,然而并非国家长治久安之策。还是应当有一些知根知底的读书人入朝为官,陛下兼听纳雅,才可保盛世太平。微臣察觉他是想从微臣这里套出考题,微臣身为主考自然不能监守自盗,便含糊过去了。微臣对陛下一片赤诚忠心,绝不敢悖逆陛下!”
“含糊?你是怎么含糊的?”煌久又问道。
“微臣说,殿试内情陛下只与二位阁老商议过,微臣见识浅薄,知之甚少……”
煌久哂笑,“哦,就是指引着从俨去二位阁老那里再问呗?”她提起衣摆几步走下丹陛,“好你个杨太仆,朕这两年如此厚待于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恩典的?知情不报,姑息养奸,亏得你还有脸自称忠臣!如此行径,助长叛臣作乱,实乃大奸似忠,比从俨叛臣更甚!”
“陛下恕罪!微臣一时糊涂!求陛下恕罪,微臣定当戴罪立功,再不敢有负陛下!”杨聪不住地告饶。说真的,从俨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确是有一瞬的动摇。从俨说得有理,这位陛下重用茵席之臣,罢黜世掌丝纶之士,举措刚愎自用,一旦朝局上下全部落入她的掌控,这烈火烹油的盛世之景,又能持续多久?杨聪也觉得,朝堂之中有多方势力彼此制衡并非是坏事,便暗示从俨去太傅太尉手底下探探口风。谁能想到,此次的舞弊事件弄得沸沸扬扬,根本压都压不住。早知道皇帝已在暗中彻查,他就该及早上书禀明的。如今被皇帝亲自查出来,倒坐实了他欺君罔上的罪名。
煌久长叹一声,“杨卿,你该知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的道理。从俨有句话说的没错,朕就是妇人之仁,总留着些不该留的人。如今卿弃朕而去,朕如何能再容你?来人!”
殿前武士从门外鱼贯而入,将杨聪五花大绑。煌久下旨道:“杨聪革去官职爵位,候斩监戴罪。”
“陛下,念在微臣往昔事君尽心竭力,求陛下恕臣死罪。臣的幼子尚未加冠,臣愿领其余一切责罚!”杨聪叩首哀求着。
“朕若恕你死罪,传将出去,岂不更指摘朕偏袒心腹,罔顾国法?”煌久道,“念在你往昔的功劳,朕可准你家人与你再见一面。”
剜除恶疮时,难免要割掉些鲜活的血肉,疼固疼矣,却可去除一大祸患,得大于失。何况煌久身边有得是可栽培的俊彦,不愁补不上这些个空缺。从俨说她党同伐异、独夫民贼,她还偏就不信了。她身为女子,都能在一众皇子中脱颖而出,一路披荆斩棘成为女帝;登极以后击退外敌,平定贼乱,改革内政,不可谓不是太安盛世,往后,她还要再创下更多彪炳千秋的功业,她要做北梁史册上,至圣至伟之君。还有很长的路,还有很多要做的大事。杨聪虽已问罪,但阅卷耽误不得,童飞卿到底年轻无法独当一面,于是山岁承临时受命,主持起那边一摊子事物。
此番查据出来作弊的考生一律被发配到了交州服徭役五年,并终身剥夺科举的资格。而但凡跟从俨挂上关系的考生就更倒霉些——本人被问斩,族人贬入奴籍。
这一个上午费神费力,煌久伏案小憩片刻。如今汇毓残党清扫得差不多了,是时候剪一剪南宫一族的枝杈了。
宫门外传来了突突的鼓声,煌久揉了揉太阳穴,“什么动静?”
林择善道:“回陛下,是杨家小姐在承天门外,击登闻鼓求见。”
煌久叹道:“她来是为她那耳根子软、没个主张的父亲求情。朕不惩治杨氏家眷就已是格外开恩了,让她回去。”
“奴才已经跟杨小姐说了,可她执意求见,叩头叩出了一个血窟窿,不肯罢休。”
“宫禁重地,岂容她任性胡闹?搅扰了太后静养可怎么好?”煌久思量片刻,“她既不肯走,那就让她进来,以后就住在宫里,把蕊珠殿收拾出来给她。”
林择善稍稍一愣,与宁千岁想入主东宫煌久都没准,杨巧棋却可以住进煌久早年的故居,看来陛下是真的很喜欢这位杨家小姐,“诺,奴才这就去吩咐。”
煌久点点头,“今天是没心思批折子了,摆驾慈宁殿,朕去看看太后。”
从来体弱多病的太后,如今竟也养尊处优地养得年过半百,倒是始料未及。她面容望之也就四十几许的年纪,然而神色中的老态,靠滋补品的保养也是难以消匿的。
“孩儿给母后请安。”煌久入殿之后,微微福了一礼。
即便到了三月中旬南宫太后还得穿着绒袄,捧着手炉。“陛下少礼,坐。”太后卧在榻上说道,薛赞德搬来一张椅子放在太后榻边。
“怎么母后没午睡吗?”煌久问道。
“哀家成天这样躺着,一会就得眯一觉,不妨事。”太后答言,“听说陛下动怒了?”
“底下的臣工做事漏洞百出,让朕不能不怒。”煌久沮丧地道,“母后是知道孩儿的,对身边的人一向是宽容厚待,可他们得朕屡次提拔,还不肯尽心做事,朕着实是失望。说到底,怪朕识人不明,用人不当。”
太后抬手握着煌久的手,开解道:“陛下不必太执着于尽善尽美,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即便是你父皇当政时,也难保不出纰漏。”太后在宫中保养得好,双手至今都是细腻的,又因上了年纪,皮肉也格外的软塌塌的。
煌久微微垂着头,“父皇在时,从没出过这么大的茬子。尤其犯错的还都是朕亲近之人,让朕不知该如何处置。”
“过者罚功者赏,国法上都载有明文,陛下秉公处置便是。”太后说道,“臣工若是犯错,便是不堪当陛下的赏识,陛下不必为这样的人犯难。”
秉公处置,这可是太后亲口说的。
薛赞德在旁轻咳一声,“陛下,太后,该进药了。”
煌久转身接了,“孩儿服侍母后进药。为朝堂上的烦心事来叨扰母后,真是孩儿的不是。只是聆听母后教诲,孩儿受益匪浅,母后一定要保重凤体才是。”
太后徐徐喝完了药,点了点头,“陛下一向要强,可也该适时退让,别总着急上火了。”
“孩儿定遵母后教诲,不叫您多费心。”煌久笑答,“对了,还有一件事,母后应该听说了,与桓身边的那个丫头有喜了。孩儿准备为他们赐婚,等忙完这一阵子,就召与桓回来,在京中成亲。”
太后点头,“陛下拿主意就好。”古来皇后太后的通病,就是身为嫡妻干涉丈夫,身为母后管束孩儿。而南宫雪晴从不过问朝政,也从不为家族讨封讨赏,这是她最大的好处,令先帝和当今皇帝对她的敬爱都能够数十年如一日。
“好,等母后什么时候有精神,朕让楚妃带晏誉翁主来给您请安。”煌久道,“那孩儿就不多打扰母后了,孩儿告退。”
三日后,菜市口喧闹异常,两位扣上了乱臣贼子罪名的朝廷大员,被枭首示众。当天正是廷议,煌久便说起科场舞弊案,“科考都到了最后这一轮,全天下的眼睛都在盯着睢阳。结果就在往来憧憧的镖局,竟然就有人公然兜售科考试题,还有人组织着考生团伙作弊,把朕之威严置于何地,把朝廷威严置于何地?这般罔顾国法之徒,还读圣贤书呢,读书二字从他们嘴里说出来,都是往孔孟脸上啐痰!然而奸贼佞臣能够有机可乘,一来是怪朕用人不当,二来也是在坐之人身边有口封不牢靠、或是手脚不干净的小人。太尉大人?”
南宫华彧起身答:“臣在。”
“咱们一共商量了三道题目,朕提的这两道都没外流,怎么偏就你提的那道,让那帮法外狂徒知道了呢?”煌久不怀好意地问道。
南宫华彧本来不曾钻研策论文章一道,他拟了那么一道题也是听了门客的谏言。“回陛下,老臣对此事一无所知,大约是,臣的折子无意间被门客看见传了出去。”
“呵,太尉大人堂堂两朝元老,出了差错不引咎自责,怎么反倒把罪责全推卸给家臣呢?”秦勒之深知皇帝的意图,便不再留面子地嘲讽他道,“那太尉府上为何要招这般品行败坏之人做门客呢?太尉大人自己就半分不是也没有吗?”
南宫华彧不屑答秦勒之的话,跪下道:“陛下恕罪,老臣对门人疏于考察,以致居心叵测之人得以接触机要而未觉,请陛下降罪。可老臣一片忠忱不假,断断不敢将朝廷机要拱手交与乱臣贼子。”
“朕相信太尉大人与此案无关,一定是手底下的人心怀鬼胎。”煌久道,手指在御案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老臣谢陛下信任。”南宫华彧答道,语气不善,甚至有几分蛮横。
“太尉职在靖卫国境,御外敌除内鬼。”煌久又道,“太尉大人如今却连家贼作祟都不知不觉,你觉得,你还能继续做太尉吗?”
这话的分量是相当重了,在场诸人心里都是咯噔一下,这不比直接罢南宫华彧的官还要羞辱人 ?
南宫华彧自己也错愕半晌,“陛下这是什么意思?老臣乃是先帝定的顾命大臣,以期辅佐陛下治理江山。先帝贤明果决、权略善谋,每逢决策尚要与老臣商榷。陛下如今却以为老臣不得力,妨碍了您的雷厉风行?哼,老臣这个太尉乃是先帝所封,只怕即便要罢免,也得等到地下由先帝来罢免!”
“南宫华彧,这是你与陛下说话的态度吗?”与宁喝道,“你自恃功高权重,便可欺压主上威慑君王吗?搬出先帝来做挡箭牌,你别忘了,如今龙椅上的这位才是你的君王!”
“她?她才见过多少世面,有多少本领?”南宫华彧站起身来,指着煌久怒吼道,“当年老夫追随先帝,一分一厘地打下北梁的基业,这江山的一草一木可有她的血汗?她不知临事而惧,好谋而成;反而随心所欲,肆意妄为,将太平天下搅得国无宁日!与挥霍家财、断送家业的纨绔王孙有何分别?”
“放肆!俗话说创业难,守业更难,当今圣上乃是守成之君,与先帝相比不遑多让,对社稷之功更是远胜尔等战场杀伐!”秦勒之反驳道,“为将帅者当唯君命行止,南宫大人如今是要倚功抗旨不成?”
煌久托腮静坐,看着他们争吵。
不等南宫华彧再言,太傅起身跪倒,“陛下,南宫华彧年迈昏聩,情急之下慌不择言,所说皆非其本意,望陛下施恩恕罪!”南宫风颂早就察觉皇帝有意把他们清理出去,只是一直苦于没有问罪的由头。眼下南宫华彧那边率先露了马脚,皇帝如何能不追究?何况南宫华彧在皇帝翻脸之前,按捺不住先捅破了窗户纸,那可就几乎没有圆融的余地了。他这一句倒是敲醒了南宫华彧——是了,眼前这个女人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纯善的公主了,一刻钟前,她刚刚批红斩了十多口人。南宫华彧姑息舞弊的罪名已经落实,眼下还有冒犯天威之罪悬而未决,再要执迷不悟,皇帝可不会因那一个“舅舅”的名分而法外施恩。
静默片刻后,煌久徐徐开口,“朕知道他是上了年纪,才有这番昏话,自然,不会计较。三年前,豫王爷就已上表告老,如今,二位舅舅也到了这个岁数。朕不忍你们为国事所累,不妨,及早卸下这个重担。”
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趁着皇帝允许他们自己摘除乌纱帽,南宫风颂连忙叩首道:“老臣谢陛下隆恩。”
林择善适时上前,“二位大人,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