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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水眄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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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时三刻,穆思行被押上了法场,监刑官便是司空薛大人。这是煌久的刻意安排,除了南宫氏族外,朝中两股最为雄厚的外戚力量便是穆家与薛家。煌久的策略一向不会同时与两家为敌,一定是拉拢一家,消灭掉另外一家。薛泓嘉其人虽然也姓薛,可跟他们家里的其他人并不同心,而是一心听从煌久的吩咐。如今没人愿意顶着狠狠得罪桓侯的风险,去监刑腰斩穆思行,正好就派薛司空去了。这场面是相当得震慑人心了,因为穆思行判的是欺君罔上的重罪,故而尸首都不能容家属接回去缝合。曾经镇守国家边陲进三十年的一代大将,死后却是支离破碎地被埋在城外的坟地里,不许立碑,更不许人祭奠。

行刑之后,桓侯整日地闭门不出,连迟氏生下儿子都没有举办任何庆贺的仪式。几位君侯皆遣门人送礼致意,唯一一位亲自登门的,是五爷与荣。

听说与荣前来,与桓先是搪塞。然而与荣一早料到他会躲着,虽则叫府上下人通传了,但已经来到了门口。“我出宫一回怪不容易的,二哥好歹别让我白跑一趟啊。”与荣说道,他坐着轮椅从能一道道门槛、一级级台阶的阙城里出来,的确是不易。

与桓轻叹一声,老五是个可敬之人,他努力平心静气地道:“五弟请进吧,上茶。”

“知道二哥心绪怅惘,我来探望过贤侄,也来登一下你这伤心门第。”

“虽说逝者已矣,意志消沉非丈夫所为,然而事到临头,着实不能不为之伤怀。”与桓道,“从前,将我视如己出的旻娘娘因大不敬的罪名,被父皇赐了自尽;如今陛下,又设局构陷,加极刑处死了我舅舅。这些个皇帝,就非得把我身边亲人一一夺走,他们才得心安!”

其实细想想就能明白,煌久再要大破大立,也不敢为了给穆思行扣一个矫诏的罪名,而私自销匿先帝诏书的存档。且看早年南宫风颂拿出的遗诏时,即便已经危及到煌久的皇位了,她也只能雪藏处理,而不敢反驳遗诏为假。那穆思行那道诏书,十有八九,真的没有存档,是先帝一时疏忽忘却了吗?不会,先帝心细如发,怎么会有这样的纰漏。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这本就是先帝设下的圈套,把一道看似是免死金牌的诏书交给穆思行,诓他危急关头勤王或是保命。然而一旦穆思行拿出来这道无根的诏书,那么就是死路一条。不光是当今陛下要绞尽脑汁地铲除穆思行,先帝更是生前身后,都惦记着这一桩大事呢!

军权与皇权,自古便是无法和解的难题,要么是为君者起疑,斩杀大将;要么就是将帅心怀不轨,龙袍加身推翻君主。而对于那些费尽心机穷尽手段,才终于隆登大宝的皇帝而言,他们更是时刻警惕着手下臣子萌生非分之想。许、萧于明帝乃是眼中钉,如今南、穆于煌久更是肉中刺。狡兔死,走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没有长长久久的鱼水君臣,待君主坐享盛世太平,谁还稀罕将才难得,国士无双呢?皇帝宁可错杀一百,也绝不放过一个,譬如先帝赐死自己的患难兄弟萧勋,今上腰斩顾命老臣穆思行。

“皇室子孙,莫不如是。咱们这样的,个个都是孤家寡人,谁沾染上了皇室都是倒霉。你也埋怨不得父皇和今上,都防着穆将军,防着你们家人,我与母妃一样也被父皇提防着。若非我这辈子都无法从这张轮椅上站起来,今上不取我性命才是见了鬼了。”与荣道,“他们不在乎至亲骨肉,更不在乎我们这些草芥之人的生死悲欢。可偏偏这天下在他们手里,非你我可改,二哥,珍重自身,否则便是亲者痛、仇者快!”

“我知道,如今我不光有母妃,还有内人与孩儿,我得庇护他们。即便是陛下再降莫须有之罪,有我这颗脑袋顶上去,也可保全他们。”与桓答道。

“陛下处处赶尽杀绝,这是自绝于天地,难以长久。不出十年,北梁必会变天,二哥当韬光养晦,以待时机。”与荣压低了声音道。

与桓咬着牙道:“好,我就蛰伏等待,等我领兵踏破阙城的那一天。”

年底,京兆尹元捷擢升建章都护,而京兆尹的缺,煌久允许与宁任用了他的手下。然而不是这次提的罗迁,而是之前被外放做定陶知县,累晋胶东知府的钟淼。罗迁被外放做淇县知县,去做南宫太傅的父母官了。那原先的沈知县呢?专少师在陛下身边说了他几句好话,沈枢立即升到了正三品,赴潞州任太守。

连月来太后身体每况愈下,杨巧棋虽然为她父亲的死记恨着皇帝,但照旧服侍太后。关瑞安诊断,太后大行之期将近,煌久不免沉吟了半晌。

无论如何,太后也是与她最为亲近的长辈了,如今,太后也要走了。在太后的弥留之际,皇帝可是真真切切,毫无保留地尽孝。五天中有三天,煌久都在慈宁殿里侍疾,为免政务废弛,她守在太后榻边还得批阅奏章。

腊月廿三的午后,太后难得清了神,挣扎着道:“撷萱,巧棋,都先下去。哀家,要与陛下,单独说话。”她气若游丝,仿佛一阵风刮过去就把她的话都吹散了。

煌久倾身向前,轻声道:“母后请讲,孩儿听着呢。

“母后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在你母妃遇难之后,母后没能尽早把你接到身边照顾……”太后拉着煌久的手,断断续续地道,“我几次派人去寻你,可都被,都被旻贵妃的手下给拦了回来。委佗受了那么多苦,都是怪母后无能……”

“母后别这么说,孩儿从未埋怨过母后。”煌久安抚她道,“母后能对孩儿爱护至此,孩儿感恩于心,母后大可不必为此忧心。”

太后缓了缓气,又道:“陛下,哀家这一辈子,都不曾为家中兄弟,向先帝多说过半句话。但如今,哀家就要走了,想向陛下,求个情……”太后说到急切处,反倒跟不上气,便又无力地瘫倒到榻上。煌久替她摩挲着胸口顺气,“母后别急,慢慢说。”

太后紧紧抓着她的手,“风颂与华彧,虽然主持朝政十余载,但对陛下与北梁,忠心可鉴。无论何时,他二人,都绝无谋反的念头。求陛下看在哀家的面子上,不要再苛责于他们了。”太兴年间,先帝上来就收拾了几个叛乱的兄弟,以及许明、萧勋一干众臣。南宫益为保自己晚节,上书辞官,条件是让自己的孩儿入朝为官。先帝防着舅舅,但对两个表弟对防备之心没那么重,对南宫风颂与南宫华彧屡屡拔擢。如今煌久即位,也效仿着她父皇,抓紧把德隆望重的老臣都从朝堂里清理出去。南宫益好歹是先帝的亲舅舅,南宫风颂与煌久可是没几分血亲在。

煌久沉默片刻,而后缓缓地撤出自己的手,替太后掖好被子。“母后沉疴难愈,便是因为总操心着太多别的事情……”

“委佗,母后此生,就求了你这么一件事,你也不肯答应吗?”

煌久淡淡地道:“孩儿已看在母后的面子上,对他二人诸多不敬犯上的言行置若罔闻视而不见。即便南宫华彧咆哮朝堂,指着朕肆意辱骂,朕也仅仅是罢官削爵小惩大戒,母后,你还要朕怎样呢?朕也不愿看到国公、国舅冒犯天威、触犯国法。他将朕逼至绝境,难道朕要无底限地纵容吗?”

“他们不过是臣子,怎么能逼迫得了陛下呢?”太后竭力辩解,“如有罪名,也必是他人想要取代他们,而恶意罗织啊!”

“母后别说了,难道朕就忍心惩治他们吗?”煌久说道,眼中微微含着泪花,“他们都是扶持着朕坐上皇位的,他们是朕的亲人,是朕的师长,可偏偏也是他们让朕无路可走,做出这许多令朕为难的事情来!母后,您是孩儿身边最亲的人了,连您都不肯替孩儿着想,孩儿,真是心如刀绞。”煌久说着说着,生生是把自己说得泪如雨下。她的这位母后,看着软弱昏庸,其实心里很有主张。煌久更是深知,她母后跟她父皇是一路性情:吃软不吃硬。

果然,见煌久先落了泪,太后反而不知该说什么了,“哀家只是求陛下,若他们再无过错,就放过他们吧。”

煌久点了点头,“这是自然,即便他们罢了官职,朕仍按原先俸禄赡养他们。母后放心,您的娘家人,就是朕的家人。”

皇帝此言并不足以令太后安心,但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好就这么作罢。

年关之前,腊月廿三的夜里,太后仙逝,举国哀悼。文武百官、皇子王公以及寿康宫中的太妃奴仆,轮班错点地来太后灵前哭丧。皇帝悲痛欲绝,不顾众人劝阻,没日没夜地跪在寿皇殿里,坚持为太后守满头七。

这天掌灯时分,杨巧棋端着参汤来到寿皇殿,殿中皇帝身着斩哀重孝,拄着丧杖,倚着灵案枯坐着。这些天她在殿外往来,常常看到皇帝在没有外人的时候,靠着太后的棺椁低声与太后说着话。对待一个名分上的母后尚且如此情深意切,这样仁孝之人,怎么会是草菅人命滥杀无辜的昏庸暴君呢?轻叹一声,杨巧棋轻声慢步地走到她身边,蹲下来道:“陛下,用些参汤吧。”

煌久如今的形容全然不似是乾坤独断的帝王,只是一个丧了娘亲的脆弱女子,更没心思提防这个哪个的,见有人呈上来参汤,她问也不问拿起来便徐徐饮下。

杨巧棋便问:“陛下,不怕我投毒吗?”

煌久看了看她,将空碗扔到一边,淡淡地道:“你对朕有杀心是因杀父之仇,故而,你纵然要谋害朕,也不会在朕为母后服丧的当口。”

“陛下果真见人心如观洞火。”杨巧棋叹道,的确,这月余以来皇帝对太后的孝心,诚能至天。

“不过是在深宫与朝堂浸淫半生练得的本事,若非看得透人心,如何能活呢?”煌久道,“你是官宦人家嫡出的小姐,不知道如朕这般托生在妃妾腹中,托生在重重宫墙之内的困苦,朕只能拼尽自己的一身血肉去争。”

“可如今陛下不必再忧惧世道艰险了,您已经是陛下了。”杨巧棋跪坐在她身边道,“天下人生死荣辱的裁决,皆在陛下手中。”

煌久凄然一笑,“人总是畏惧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纵然朕有意平易近人,他们还都是愿意躲着朕、瞒着朕。朕如今虽富有天下,却是个孤家寡人,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从前朕还可以跟母后说一说心中的委屈,如今母后也走了……”煌久伸手搭在额前,“北梁的天,终究是要由朕自己一个人擎起来。都说贤君圣主恩泽临照四方,护佑九州,可皇帝也是肉体凡胎,谁又来临照于朕,护佑着朕呢?”

看着煌久颓然空荡的神色,杨巧棋心中不免涌起一阵酸楚,“巧棋从前只知陛下独断果决,不想做皇帝也是这样的辛劳艰难。”

“当然了,先帝就常跟朕讲,做皇帝是世间一等一的苦差事。天下人遇事皆可说难,而后求助他人;可皇帝不能说难,更无处求助。”煌久说道,“朕是皇帝,可朕也只是一个女子啊。每日坐在太极殿上,朕总要时刻提醒自己,要撑住,不能叫他们看出朕的疲累和迷茫。可朕,真的太累了;很多事情,朕也无法可解。”

“如若陛下不弃,巧棋愿为陛下排忧解难。”杨巧棋小心地握住她的手。

煌久翻手牢牢地回握,“并非是朕弃不弃,是巧棋你恨毒了朕,誓要取朕的性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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