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士桐答道:“那是在太平岁月里,吐蕃自然不愿结仇。可焉耆盘踞在库比藏布江发源之处,吉达若有心,将得了疫病的牛羊尸体沉在库比藏布江中,那么整条雅鲁藏布江都会遭到荼毒。焉耆不废一兵一卒,就可以抹去吐蕃半数的人口。若是,我们真的把焉耆逼至绝境,吉达出此下策逼迫吐蕃出兵夹击我军,那可就陷入困境了。”
吐蕃王与北梁来往不多,如今在逻些过的也是声色犬马穷奢极欲的日子。可煌久记得,当今的吐蕃王并非王储,而是残杀了他的两个胞兄之后才正位为王。而吐蕃在他统治之下十余年间,也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动乱。可见,这吐蕃王并非一个只知享乐的昏君,煌久凝眉沉思,“的确是难办,朕再思量思量,你且先说其二。”
郑士桐接着道:“是,这其二——巴丹吉林大漠以北,都在乌孙统治之下,可以说,我国西出的咽喉张掖,尽被乌孙扼在掌中。不过,太兴十八年,先帝曾御驾亲征陇右,击退焉耆,保住了乌孙的领土,乌孙欠着北梁一个天大的恩情。若是乌孙王愿意借道,我军以巴丹吉林一带做西进跳板,必可长驱直入,荡平焉耆。”
“这个容易,乌孙王深以吉达为恨,巴不得食其肉寝其皮。能够不动自己的兵马就打退了焉耆,纵有假途灭虢的旧事,朕只要修书一封,说清楚北梁的意图,想来乌孙王不会拒绝。”乌孙的首领老迈昏聩,几个儿子又都懦弱无能,如今就是仰赖北梁荫蔽,才能够在东西两个大国之间固守百里疆土。若是不给北梁脸面,乌孙可真就没有容身之地了。煌久道:“邦交的事情你不必担心,由朕来处理,你再说说该如何打仗。”
郑士桐拱手答:“诺。焉耆人生来便长在马背上,逐水草而居,来去自如。与这等游牧之人开战,不同于早年灭东齐。陛下可曾见过草原上群狼捕杀黄羊的情景?黄羊在山谷中觅食,狼群则在山谷中部署。待到黎明时分,负责封锁山口的狼首先向羊群冲击,黄羊自然而然向山谷上逃窜。为了防止羊群向两侧山头上散开,两边预先埋伏的狼也随即加入逐猎。四个方向三面围攻,独独只留北面的雪坑,等着羊群往里面跳。陇右一带,自然也是一个山谷,焉耆人聚居于吐鲁番盆地内,正好夹在北山与天山之间。臣以为,大军欲出玉门关,需辅以南北两路伏兵,夹击焉耆侧翼。焉耆若是不敌,只有西北这一处可走,如此一来,便可将焉耆驱逐到天山以北,河西之地即可就此安定了。”
煌久点点头,“天山与金山之间夹着一片沃野,既不妨碍我北梁,也不妨碍乌孙,更是跟吐蕃隔着图伦碛,正是一座关狼的完美囚笼。辛苦爱卿再写道折子,具陈战略。”
郑士桐道了诺,便跪安告退。煌久纵然感喟他对于此战的筹谋,但心中依旧在纠结,这征西大都督究竟该用哪位大将。以如今分兵会战的方略来看,林道敬与郑士桐两人都得上阵,只是谁任征西大都督的问题。郑士桐是个老实直率的,皇帝一问,他就毫无保留地全说了出来。若是皇帝此番不用他出征,岂不是把天大的功劳都拱手让人了?他这样朴实,煌久都不好意思坑他。再者,林道敬在雍凉也有五六年了,如若以他为大都督,将来便会是第二个穆思行。这二人都不是只知冲锋陷阵的莽夫,林道敬像白起,但凡交战,必歼敌上万;郑士桐则像卫青,不仅能谋战,更能谋城、谋国。
几日之后,郑士桐呈上了一道折子,不仅详述了战略部署,还将所需辎重军械一一列出明细。煌久离开睢阳之前,就已经交代了薛泓嘉筹备大军的粮饷甲胄。接下来,还差一个出兵的理由,大战便一触即发。
面对皇帝开门见山的询问,专廉并不意外。早在听说了皇帝只带了郑士桐与自己两个人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皇帝这是要在金陵把对战焉耆的总体方略敲定下来。郑士桐自然是用于提议战术设计,而帮皇帝美饰这次不义之征的任务,自然就在他头上了。专廉答道:“微臣确实有个想法。陛下可还记得太安三年那次交质?两国交质,本为双方守信的保证,可若是,焉耆质子潜逃回国,便是对我北梁的挑衅了。”
他若不提,煌久都快忘了,睢阳理藩院里还住着一个海格路,吉达那个病弱的小儿子。“吉达若是再给朕送来一个质子,或者归还衡阳君致歉呢?”
专廉轻快地一笑,答道:“异曲同工,陛下不会真让海格路回到焉耆,同样的办法也可以不让衡阳君再回京师。只要有海格鲁先背弃盟约,陛下总会有由头讨伐焉耆。”何况吉达那样人精似鬼,必然能够察觉到硝烟气息,绝不会示弱避战。
说来也是讽刺,双方交换的质子虽则都为王家血脉,嫡亲的子弟,然而他们的性命在其父兄心中都是可服务于政治需求的棋子。尤其煌久,是巴不得借焉耆的手杀了曲氏与与裕,故而这场战争从筹谋阶段起就极为蛮横无理。
“行俭,你虽然不是追随朕的旧人,但你确实通晓朕的意旨。许多要紧事交待给你,朕才能够放心。”煌久道,“此次西征的招兵募马,便交由你来筹划。在来年四月之前,给朕筹出兵丁十二万,战马三万匹,可否?”
专廉对陛下安排的差事向来是来者不拒,起身拱手道:“臣必不负陛下之托。”
入夏之后往往晨起晴空朗日,午后便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故而山中草木始终是洗涤一新的青绿,使人望之心旷神怡。但抱山而居也有弊端,即便门户皆挂了幔帐,殿宇四角点了艾叶薄荷,怎奈蚊蝇恼人不已,看来想常年居于金陵却是难了。
一次暴雨过后的晴日午后,煌久携杨巧棋在盘山的栈道上信步游马。
“会感者圆,妙得者意。我鉴其同,物睹其意。”煌久抒怀地吟咏道,“巧棋,你可知道这是何人之句?”
“回陛下,此乃谢东山的与王胡之诗其四。”杨巧棋刚学骑马不久,牢牢地抓着马缰,小心地坐在鞍上,“陛下欣赏谢东山吗?”
“幼时皇考带朕读书时,读到谢东山的一句,外不寄傲,内润琼瑶,深以为然,此为十数年来朕躬自持之道。”煌久说道,“巧棋,你以为,谢东山其人如何?”
“江左风流宰相的美誉历经千年,自然不是浪得虚名。不过……”
煌久追问:“不过什么?”
杨巧棋笑道:“陛下得先恕巧棋无罪,巧棋才敢说。”
煌久挑眉答道:“你行刺朕都恕罪了,何况言语上的些许放纵?但说无妨。”
“谢陛下,巧棋是想说,如谢东山之流,往往作为人君所不喜。谢安论文则聪明秀出,论武则胆力过人,是乃英雄,却可惜未得帝王命格。谢安若明珠蒙尘,便是君主无识人之明,亦或是忌贤妒能;若利刃出鞘,成为国之栋梁,又体现了君主的昏聩无能。故而谢安常年隐于东山,也只能隐于东山……”杨巧棋说着说着,却见身边煌久面上的笑容逐渐褪去,意识到自己话说太透了,连忙道:“巧棋说错话了,陛下莫怪。”
煌久沉吟不语,片刻后才淡淡地道:“你说的在理,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杨巧棋小声地道了诺。
悻悻地绕回了前山,煌久便说乏了,要回承明殿安置,连宣仪侍宴的成例都免了。
“笑谈解折奸雄锐,指顾能催敌阵坚。”煌久小声嘟囔了一句。
“陛下说什么呢?”林择善坐在小凳上,拿凤仙花汁给她染着指甲,“奴才不懂得清词。”
煌久闭目养神,“不懂也好,不懂才不会胡乱接话。”
林择善笑道:“杨宣仪是读过书的官宦小姐,又是陛下身边的内宰相,肯定不能如奴才这样,和不上陛下雅意。”
煌久皱了皱眉,疑道:“内宰相?”
林择善答:“是啊,宫内外都是这么说的,直赞陛下唯才是举、不论出身的嘉德呢。”
内宰相,则天皇帝当政时命上官婉儿制诏,兼中宗优柔,成为昭容的上官婉儿撺掇韦后裁夺决定,时人谑称之为内宰相。她有想过要这般抬举杨巧棋吗?这丫头在她身边做个供奉待诏便已足以,如今杨巧棋置喙得可是太多了。见煌久冥思,林择善也不再多言,徐徐地为她打扇。
楚隶刚走了一趟洛阳办差,回王府向与宁复命,正好听见管家指使下人往司徒府上送什么。“王爷要送东西,给秦司徒?”
与宁摇着折扇笑道:“不是东西,是咱们蓝桥驿从前的花魁,你记不记得,号称洞仙冷娘的那个扈从霜。孤王送秦司徒这份礼物,让他知道孤王惦记着他,怎么样?”
楚隶愣了愣,而后无奈扶额。他还奇怪王爷怎么转了性地去与秦司徒修好,原来这送的不是礼,而是一个热辣辣的耳光。楚隶叹道:“我的王爷啊,秦司徒那风流习性陛下都无可奈何了,您还抓着这点跟他较什么劲?这不是白耽误功夫吗?”
与宁冷哼道:“你忘了他当堂议事之时,趾高气昂目中无人的嘴脸了?还自比张居正,跟我讲什么隆万改革,这是几个意思?我是那年轻莽撞的万历,那我皇姐是那病弱短命的隆庆?单冲着他这番话就活该满门抄斩!我皇姐就是被他那张漂亮的面皮和能说会道的那张嘴给唬住了,但凡他嘴巴笨点,长得平庸些,这样做派的人,皇姐一年能杀五个。”
楚隶道:“王爷您先息怒,容臣说一句。这原先是秦司徒自己理亏,咱们能居高临下地谴责他,可您这么一闹,您自己也不占着理。陛下得知了此事,必然会教训秦司徒,您若表现得大度,陛下肯定心里记着您的好。可如今您这么让秦司徒下不来台,只怕陛下要连带着您一起教训了。王爷,您冷静地想想,咱们如今的力量,可足够跟秦司徒打擂台吗?之所以咱们一直以来处在上风,是因为陛下站在您身边。您再想想,陛下临行前的口谕,您与司徒商量着拿主意,太师只负责把控分寸。山太师与陛下的情分您也是知道的,陛下去离宫消遣不带着爱人,却让他留在睢阳扮演这么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您就不觉得奇怪吗?”
与宁仍不以为然,“皇姐在京中的时候,山岁承也很少建言献策,等他主动开口拿个主意,那我还不如写信去金陵问皇姐方便。”
楚隶啧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您就没想过,山太师是陛下留下的一双眼睛吗?”
与宁瞪了他一眼,“盯着谁?盯着我吗?难道孤王还能造反不成?”
楚隶忙示意他低声,“臣知道陛下不是担心您心怀异志,陛下是不知道您做事是否周全。您也知道,太师府每十日就向金陵呈一道请安折,那近期京中的变故,山太师准一齐书于其间啊。若您采取更妥善的方式处理纷争,那么下次陛下再离京出行,说不定就不会再留着太师在旁,‘辅佐’您了。”
“可那秦勒之挑衅,不仅是讽刺孤王,更是对陛下不敬,孤王此举只是回敬他点颜色。”
“王爷既已这么做了,微臣多说亦是无用。”楚隶无奈地叹道,“不过秦司徒贯会暗箭伤人,王爷还是要多加着小心。”
“这你不必担心,他若是敢给储君使绊子,孤王不仅摘他的乌纱帽,连他的项上人头都一并摘了。”与宁得意道,“何况本来就是他自己干过的不光彩的事,他要敢生事,不就是自己揭了遮羞布吗?你就等着看姓秦的出糗吧。”
楚隶摇了摇头,不怪陛下总是不放心王爷执政,他们王爷活脱脱还是一副少年心性;也不怪陛下总让与宁擦亮了眼睛好好学学,他如今行事的手腕与当年的陛下相比,的确是望尘莫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