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阶下囚后,那刺客还是颇为张皇的。这是一张中原人的面孔,望之三十多岁的年纪。他肤色黝黑,显然是西北当地人,而且是从事如放羊打猎这样风吹日晒的营生。这样一个人,看起来不太像是死士刺客之流。
皇帝很平静地问道:“你可认得我?”
刺客迟疑地摇了摇头。
皇帝便道:“我是南宫华彧,护国公。万岁自有帝王之气护佑,非尔等凡人可以损伤。万岁此刻龙颜大怒,誓要将刺客剥皮拆骨。我看你不像个满腹阴谋的人,想必也是拿了佣金为他人效力,你老实交代背后主使,老夫或许可以在万岁面前求个情,从轻发落。”皇帝诓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一旁的与宁以及真正的南宫华彧还没有反应过来皇帝唱哪一出,他已将整套话说完了。
那刺客眼中显然地划过一道希望的光芒,忙问:“大人此话当真?”
竟还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也对,真正的死士怎么会让人生擒呢?皇帝点头,“自然当真。万岁到底没伤着,你也不过是从犯,故而你的罪名是轻是重,全在他老人家一念之间。可你若自作聪明地搞小动作,老夫也可让你求死不能。”
这回那刺客反而有几分犹疑。皇帝将奉旨问审的大官演绎得活灵活现,追问道:“怎么,不肯说吗?那老夫只好请你吃几道大家伙了。”
“等等,大人手下留情!”那刺客忙道,“我的确是受人之托办事,可也不知道究竟是受谁人之托!那人带着重金找到我,说他家主人的对头,哪位豪强乡绅占了他家主人的地,抢了他家主人的女人,这两天要到这片地界上打猎,叫我伺机射死他了事。小人猪油蒙了心接了这差事,若知晓,那人是万岁爷,小的万死也不敢收那黑心银子啊!”
“鬼话连篇!”与宁怒喝一声,“谁家杀个地主要派三个刺客?你那同伙自知大事不成,已经咬舌自尽,若只是地主间的小仇小恨,哪里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你这厮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大人饶命!小的只是收了一家银子,并不知道这家还托没托旁人。小的昧着良心接这活也是为了补贴家用,小的一家六七口人,就指着小的打些野物为生。若早知这是灭九族的重罪,小的哪里敢呐!”
这样死猪不怕开水烫,皇帝也有些无可奈何,若他真是个一无所知卖力气的走卒,杀他也无益;而如果这只是他在装疯卖傻造出的假象,那这背后的浪涛可着实不容小觑。
这时御前侍卫进来通禀,“陛下,穆将军已到帐外。”
“传。”皇帝一甩袖子转身回到座中。
“陛下?”这刺客一下慌了神,连连叩首,“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穆思行一挑帐帘进来,跪下道:“末将叩见陛下。”
皇帝答:“平身。”
就在穆思行起身之际,那刺客看清了他的面孔,扑过去扯着他的衣摆喊道:“穆将军!求将军救救小的!”
这一嗓子震惊了帐中所有人,穆思行抓着他的额头扳起他的脸,“是你?你是冯小七?”
“穆将军,”皇帝冷冷地道,“这是怎么回事?”
穆思行拱手道:“回陛下,这冯小七以前是在末将麾下养马的,后因无视军纪饮酒误事,末将便将他逐出军中再不续用。”
“敢问穆将军,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南宫华彧问道。
穆思行想了想,“大约是太兴十年,我刚刚接手边陲军务之时。”
“那可是时隔许久了,穆将军还能认得他,想必曾经也是穆将军的心腹吧?”南宫华彧追问。
再怎么糊涂的人也能听出这一问中的意思,穆思行道:“太尉大人也曾在行伍之中,想必知道战马为将士双腿,我能记得我的饲马官的姓名样貌,也不足为怪吧?”
“这……”南宫华彧被他的反问噎了一下。
此刻的氛围有些剑拔弩张,皇帝摆了摆手,叫人把冯小七拉下去。“穆将军久在雍凉,不知这里的猎户生计如何,能否糊口?”
穆思行没反应过来皇帝怎么有这么突然一问,便具答所闻:“回陛下,雍凉平民大都畜牧,肉贱蔬贵,猎户就算打了许多野物,也不见得能卖到好价钱,生计颇为艰难。”
“哦,既是如此,当地官府为何不帮扶一二?”皇帝道,“西北驻军粮饷总得靠内地运输,何不采买猎户所得,既给兵将改善了伙食,又可补贴了猎户家用,穆将军以为如何?”
与宁听出了皇帝的意味,这是在试探穆思行此后与冯小七是否再有来往。一个饲马官,怎么离了军营便吃上了射猎这碗饭?身怀百步穿杨的绝技,怎么在西北军里就只能养马?这岂不是大大的屈才?莫非,这一切都是掩人耳目的把戏?
穆思行略略一愣,也不知他听没听出这一层意思,“陛下思虑周全,末将替边关军民谢陛下体恤。”
“不,将军为朕镇守边陲又救驾有功,该朕谢穆将军才是。”皇帝不咸不淡地说道,“今天还真是意外连连,朕乏了,你们都回去吧。”
几人各怀心思地告了退,与宁倒无心深思刺客之事,此刻他最挂心着的还是他那个不要命的混账皇姐。
不知是否是麻沸汤的作用,这一觉长得过分,和绰只是觉得自己头胀得快要爆开,四肢百骸轻飘飘的却不住地下沉。她意识得到,自己一定烧得天昏地暗。等她再次清醒时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了,肩膀火辣辣得疼,仿佛百虫啮咬皮肉一般。和绰转头一瞧,与宁正坐在她榻边趴着睡着了。
关于前两天模糊的回忆逐渐拼凑回来,她陷入一片混沌之际,与宁一直守在她身边给她喂粥喂药,拿冰水浸的帕子给她擦额头和胳膊。她又想起了与宁刚刚捡着她的时候,脸色惨白,急得要哭出来的神情。和绰忍不住轻笑一声,平时没白疼这个弟弟。与宁本来睡得就浅,听到一点动静就醒了过来,和绰赶紧闭上眼继续昏迷。
与宁抬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长出一口气,总算是退烧了。他掀开被子的一角,尽量放轻动作地给她伤处换药。
好家伙,前两天又是麻沸散的药劲又是高烧的头晕,和绰倒没怎么觉得伤口疼;如今清醒了,又遇上与宁这个不会照顾人的狠手,和绰这病号是装不下去了,“嘶,下这么重的手,你打铁吗?”
与宁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你醒了!”
和绰忙示意他低声,“怎么样?太夫说我还有活路吗?”
“还好,你命大,没断骨头。就是点皮肉伤,养个半年也就无碍了。”与宁答道,“我趁你烧得最厉害的时候拉父皇来看了你一眼,跟他说这一箭擦着你心尖过去的,伤势凶险得很。可给老爷子心疼坏了。”
消费皇帝的怜爱,这法子原是和绰首创的,这些年跟着她耳濡目染,与宁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和绰点了点头,赞许道:“做得好,你可以出师了。那个,刺客查出来是怎么回事了吗?”
与宁于是向她转述了皇帝问审冯小七的前后经过,“这回我算是明白你平时怎么坑蒙拐骗样样在行了,原来是一脉相承了父皇的口才。”和绰听着他讲时喝完了一碗药,苦得她嘴角直抽抽,连忙又含了一枚姜香梅子。“你说这到底是谁,会派这么几个功夫不入流的家伙来行刺天子呢?”
和绰本想耸耸肩,紧接着剧烈的疼痛感警告她不能做这个动作,“不知道,反正不会是我。”
与宁翻个白眼,又问:“那会是穆思行吗?”
啧了一声,和绰道:“不像,他掌不起如此虚实相映,错综复杂的一盘局。”
“我也觉得他不至于。”与宁道,“哦,我还没来得及说你呢,草原上那么多御前侍卫在,就你逞英雄?手无寸铁就敢去挡那一箭,你当你金钟罩铁布衫吗?箭上要涂了毒,别说中你肩膀,擦破点皮你这小命都得交代在雍州!”
“没办法,那样的情形下我不想挡也得去挡。”和绰答道,“虽说父皇就算伤个一星半点也责怪不到我头上,但是还是让父皇心里记我个大功更划得来。”
“哼,要没有我着急忙慌地把你从荒郊野岭捡回来,你这些小算盘就在阎王爷跟前摆弄吧。”和绰总说自己已有谋划,屡屡做出许多危险动作,而这会真到了性命攸关的隘口,她还这么镇定自若,好像前几天奄奄一息的人不是她一样。以前即便失策倒也无关生死,这回与宁是真的怕了。
和绰笑着哄他,“是是是,多亏了咱们大少。大恩不言谢,姐姐以后加倍疼你就是了。”
“你!”与宁被逗起火来了,他这样苦口婆心,她还这样没心没肺。
在他急眼之前,和绰连声“哎呦”地喊起疼来,于是与宁又被忽悠着出去传军医了。
听闻和绰转醒,皇帝撂下手头的事务就过来看望女儿,听军医所说确无大碍才舒展了眉头,说要好好嘉奖她的忠勇救父。和绰连忙请辞,“父皇,儿臣以为刺客之事不宜声张。刺客是中原人,可见并非外敌所派,而是我北梁内部出了茬子。如您所说主使之人时刻清楚御驾动向,说不定是有御前的人做内应。若真如此,父皇此刻大动干戈地彻查,反而会打草惊蛇。”
皇帝也的确是这么想的,无论是什么人在犯上作乱,这个人都隐藏得极深,绝不是轻易就能查出来的。“你说的也不无道理,只是你平白招了一身伤病,令父皇不忍。”
和绰一笑,“父皇圣躬安危乃儿臣心之所系,若那歹徒真伤了父皇,儿臣何以独安?何况此番有惊无险,实在是不必声张。”
“还说有惊无险呢,你看看哪朝的公主把自己伤成这样?父皇怎么说也得赐你个恩典,你想好再提。”
“好,那儿臣就先赊着,来日再提起,父皇可不许赖账。”和绰笑答。皇帝走后,和绰立马从病榻上爬了起来,逼着与宁带她去看一眼那咬舌自尽之人的尸首。不看则已,一瞧他的正脸,和绰差点眼前一晕栽倒过去。
与宁从和绰身后搀住她,“怎么了这是?”
“把这尸首扔远点,来日万岁若问起,便说可能是夜里被狼叼走了。”和绰向下人吩咐道,声音都有些无力。这死尸横陈在草原上,白日曝晒,夜里酷寒,皮肉的颜色发得令人作呕。下人们只当是公主殿下嫌恶,不做他想,便依言把他扔进了树林里。
和绰示意与宁扶着她回帐,压低了声音跟他讲:“这人曾经在惠仪公主府做骑奴。”
与宁乍听,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得亏这人咬舌自尽了,若是南宫华彧活捉了此人审查,弑父杀君的罪名可就扣在和绰头上了!“所以说,这始作俑者把你和穆思行都算计在里面了?什么人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本事?”
和绰只觉得背后洇开了一片冷汗,答道:“我大约已有猜想,先莫要声张,等回到京城再做打算。”
与宁点点头,“我看你三年五载里也别再逞能骑马了,父皇已经吩咐了当地太守给你打造了一辆翟舆,过两天就拔营回京。”
皇帝对外只称安邦公主水土不服,需回京疗养,故而沿途不再耽搁。和绰受伤之事并未声张,只是在东宫闭门将养。雍州遇刺之事对外是瞒下了,可对几位后宫后妃和内阁重臣是隐瞒不得的。圣驾回銮的次日,皇后便亲自来到东宫探视。
“儿臣恭迎母后。”和绰卧病在床,听了通传才连忙起身来到殿门外迎接。这皇后毕生只出过两次阙城,第一次是为了胞妹南宫月见和亲焉耆之事,第二次就是来到东宫,和绰此前都没能想到她在母后心里有这样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