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战败一方,吉达却放松得很,连兵刃都没带。他一身白衣,单人单骑,少年策马的形貌。“十年不见,皇帝别来无恙。”
皇帝则是整肃地穿着金盔金甲,手中握着马鞭,“朕虽无恙,可难敌日薄西山蹉跎老矣。可汗神采奕奕春秋鼎盛,想必也不必朕多事一问了。”
吉达笑了两声,“我有今日全靠北梁皇帝昔年扶持,我以兄事皇帝,皇帝又何故跟我这样客套?”而后二位主帅各自示意随行人等退后,就在马上交涉谈判。
大约两柱香的时间就有了结果,焉耆同意退兵,归还所占领的土地,且不再搅扰乌孙和北梁的边境;北梁不得追击,也不加贡税,只当什么都没有发生地过以前的安稳日子。乌孙自然得当起这次摩擦消费的冤大头,给北梁的军费埋单不说,每年缴纳的贡品又多了半成。不过国家保住了就是极好的,夹在两头猛虎之间的一头绵羊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为表诚意,焉耆率先撤兵五十里,北梁也践约退回了雍州境内,然而皇帝没打算直接回京。早在两年前皇帝就想离开睢阳透透气了,为着坠楼案这一飞来横祸才未能成行,一拖拖到了现在。这回既然劳师远征地出来了,不妨兜着北疆巡幸一番。这天皇帝选了个开阔地带驻扎,带着几位重臣和十来个亲兵出来打打猎。草原上刚刚范出零星的绿意,大片的土地仍是枯黄,南面倚着河西走廊,北面是同样没有抽芽的胡杨林。只可惜时气尚未转暖,不少野物尚在蛰伏,因而收获不丰,只射着些兔子。皇帝正在悻悻之际,忽而瞧见一头獐子嗖得翻过了山岗,于是猛的一夹马肚追了上去。这里处在北梁腹地,周遭没有外敌威胁,皇帝的亲兵也就松懈了不少,没有跟得那么紧。和绰也在往四下里搜寻着猎物,突然感到一道明晃晃的身影冲上了山岗,回头一看,竟是她父皇抛开亲兵,独自一人追猎物去了。和绰立刻觉得不妥,赶紧带马跟了上去。
那獐子大约是扎进了胡杨林里,皇帝拉开了宝雕弓却无地放矢,仍立马在山岗上眯着眼观察着风吹草动。和绰提马来到他身旁,“父皇,天色渐晚了,北疆风凉,还是回营吧。”
皇帝到底上了年纪,颇为遗憾地收了弓,叹道:“原还说要教你射虎的,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和绰一笑,“来日方长,儿臣要跟父皇学的哪止这一项?儿臣等着父皇慢慢教。”
皇帝点点头,“回营吧。”这时恰逢一阵北风扫过,吹得枯枝败叶瑟瑟作响。和绰正拨过马头,却见一道寒光迎面扑来,暗箭!
“父皇当心!”她急喝一声,赶紧带马上前挡住皇帝,一箭直接射穿了她的左肩。和绰疼得伏倒在马背上,她的坐骑也受了惊,长啸一声就往胡杨林里冲了进去,对于牲畜来讲树林总比草原要安全。
然而刺客怎么可能止射一箭?第二箭和第三箭紧接着一左一右地奔来,皇帝连忙抽出佩剑,拨开了右翼这支,可此刻,左侧的箭镞离他头颅不过一尺的距离了!
咣得一声金属碰撞,箭镞偏离了原本的路线。原来是穆思行情急之下,斜刺里射出一箭,撞开了刺客之箭。
穆思行紧打马鞭来到皇帝跟前,“臣护驾有失,请陛下降罪!” 这么大的动静,随行之人也都反应过来了,乌泱泱地围了过来护驾。
皇帝尚有几分惊魂未定,当然怒意也是溢于言表的,恶狠狠地道:“抓刺客!”南宫华彧答了诺,带着人散开抓刺客去了。
与宁提马上前,急切地询问:“父皇可有受伤?”
皇帝摆摆手,强压着怒火回答儿子:“无妨。”
与宁这才略松一口气,而后扫视一番,又问:“皇姐呢?”若说前一句中的焦急有七分是演的一点也不冤枉他;可后这一句听起来无所谓,可是暗含了十二分由衷的忐忑。
皇帝这才想起来,拿马鞭往胡杨林一指,“和绰中箭了,快去把你长姐寻回来!”
一听中箭二字,与宁脑海里瞬间如五雷轰顶一般,伤到哪了?致不致命?箭上不会有毒吧?他面上还要强装镇定,安排了人将皇帝送回营去,才带着自己的部下冲进胡杨林里找起人来。
进了林子没多久,与宁就在树杈子上捡到了一件云雁细锦的斗篷,显然是她被马驮着乱跑时给刮下来的。斗篷的左侧沾着血印,与宁心里这就咯噔了一下,这么冷的天,她又受了伤,可不知道冻成了什么样。他低头一看,果然地上也有血迹,他示意部从顺着血迹找。又走了一阵子,忽听见不远处就马蹄声,与宁当即握住了佩剑。这虽然是北梁腹地,但刺客都能混进来,林子里埋伏了敌兵也不是不可能。与宁细细一听,还好,只有一匹马,即便是外敌也没什么。马蹄声由远及近,正是奔着他们这里来的。与宁放眼望去,可不是照夜玉狮子!但鞍上却是空空如也,与宁好不容易要放下的心又悬在了嗓子眼。
与宁上手拉住马缰,轻轻摩挲着马脖子以做安抚,马鞍上原是挂了一把佩剑的,如今却只剩了剑鞘。照夜玉狮子见了熟人便安分下来,与宁把它交给随从,接着往深林处走去。
随从瞧见大少紧咬着嘴唇,眉头拧成了八阵图,这么冷的天气生是急出一头细密的汗珠。上回见大少这么着急,还是臻宁夫人生产不顺之时。臻宁夫人逝后大少就悲痛欲绝到了那般地步,这要是和绰殿下这回有什么闪失,大少还不得……
抓刺客的倒没那么多周折,第一个被逼到绝路里自知不活,便咬舌自尽了;第二个逃跑之际陷进了泥淖,被生擒活拿;第三个更鬼一点,南宫华彧没能抓到。皇帝下令到周边州郡府县衙,全力搜捕这亡命之徒,至于活捉的这个,嘴里塞上麻核看管起来。此刻皇帝胸中怒火滔天,这一行乃是他临时起意,先前根本不曾规划线路。即便如此,刺客都能这么定时定点地埋伏下来,想必是有御前的人吃里扒外!此番皇帝得以离京,完全是因为西北烟尘,故而这叛徒说不定还与焉耆勾结一处。如今和绰中箭下落不明,万一马匹受惊往西边跑远,进了焉耆的圈套可怎么好?要是和绰救不回来……皇帝暗下决心,他一定要把这个乱臣贼子揪出来千刀万剐!
这人会是谁呢?皇帝强行冷静下来深思,第一个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名字,穆思行。事发之时,穆思行离他好几丈远,驾马赶过来一定是来不及救驾的,于是他急中生智地再射一箭也无可厚非。可是,当时方寸之间,穆思行那一箭也是有可能正中他的眉间的。皇帝一个激灵,难道穆思行真有不臣之心吗?这雍州正是穆思行常年驻守之地,皇帝身边剩下的几百亲兵将哪里是西北蕃兵的对手?皇帝若真殒命于雍州,穆思行大可宣称刺客是焉耆派来的,然后就地裁制了无权无势的与宁,再引大军进京,与桓便可毫无困难地成为新君。
“来人!”皇帝传亲兵入帐,“和绰找到了吗?”
“回陛下,大少还没有消息。”
“加派人手去找!”他的这些孩儿中,唯独和绰最出色。丞相留在京中监国,此番出征中大事小事都是和绰在他身边商量,自是聪慧非凡,此番舍命护驾又可见她的赤诚孝心。若和绰是个男儿,必是太子的不二人选;即便她是个女儿身,皇帝也一直是把她当作护国公主教导抚育的。待他百年之后,也就只有和绰能安定北梁的江山了。
皇帝能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缜密地捋出这么多思绪;与宁道行尚浅,一面寻着血迹仔仔细细地找,一面各种和绰可能遭遇的险境不断地往他脑海里涌。他自己把自己吓唬得不清,这时看到几步外一棵大树下倚着一个人影,和绰!
她的佩剑插在地上,右手抓着剑柄,左肩上的衣料都被血浸透了,黑里透红。和绰自己已经将箭杆掰折了,如今歪着头靠在右臂上,静得让人害怕。
流了这么多的血,与宁想起来上一次见到这么多血时,就是左氏撒手人寰那天。如果和绰也熬不过去的话,想到此间,与宁一时间不敢上前。
部从可没有纠结这么多,不知哪个往前迈了一步,正好踩折了掉落的枝条,发出不小的动静。和绰警觉地睁眼,搭在剑柄上的手倏然抓紧。
还活着!与宁的双腿这才能够挪动,三步并作两步到她面前蹲下,从自己的衣摆上扯下一条布料,给她扎紧伤处避免接着失血。
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冻太久了,和绰眼神看着凶,其实已经失了焦,根本认不清来人。直到他打结的时候,和绰才疼得反应过来,艰难地道:“与…宁……”与宁捧起她的脸,凉得吓人,他安抚道:“别怕,我接你回去。”趁着和绰现在神识勉强还在工作,他抓起她的右臂绕过自己的脖子,然后抄过她的膝弯把她抱上了自己的马。
与宁一手环抱着和绰,把她拢进自己的大氅里,一手执着缰绳,飞也似得往大营里奔回。而被他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这位,纵然人半死不活,嘴上还不老实地牢骚道:“你心跳得好快,闹得我头疼。”
与宁还口:“命都快捡不回来了,少说两句吧你!”
和绰轻笑一声,“我要是死了,你可得给我哭丧。”
这话正戳在与宁的软肋上,眼泪禁不住地往上冒,与宁强忍着不让眼泪夺眶而出,咬着牙道:“和绰,你要敢死,我就把你扔在草原上喂狼!”与宁策马直冲进了营门,直到公主帐前才勒住缰绳,抱着她跳下鞍来。太医和军医早在帐前等候,与宁把她放到榻上便退到一边,由他们来医治。然而这些大夫虽然都行医大半辈子,可也是头一回给女子治箭伤,一时不敢造次,手足无措地看向与宁。
和绰这回随军出征偏也没带仕女,与宁只好叹气上前,捏开她的下巴就往里灌。一碗红糖姜水下去,和绰就被他给灌醒了,用尚且健全的右手自己喝了麻沸汤。她想解开自己的衣裳,但是一只手不方便,便向与宁道:“帮我解开。”
刚刚抱着和绰跑了一路的回忆这时候涌起来了,与宁后知后觉地红了耳根,“不合适吧?”
和绰苦笑一声,“我小命都危在旦夕了你却跟我矫情这个?”
好像也是,与宁只好轻手轻脚地,撕开了她的衣服,露出了肩膀上骇人的箭伤。铁箭头已经完完全全没进了她的肩膀里,军医都不禁皱了皱眉,转身向与宁道:“大少,还是请您回避吧。”
与宁想也能想到,剜出这个箭头的过程会有多恐怖,于是叹了一口气,“有劳大夫了。”他仍是不太放心地离开,出得大帐冷风直往他身上扑,与宁这才察觉自己刚刚出了多少冷汗。好像还得给他的父皇回禀一声,于是与宁转身去中军宝帐。
皇帝对儿子淡淡的,但对这个闺女是真心疼。经过御前侍卫的通禀,与宁走进大帐,皇帝换成了便服,正凝神摆弄着宝雕弓,兀自盘算着什么。
“儿臣参见父皇。”与宁深揖道。
“平身。与宁,辛苦你了。”皇帝放下那张弓,站起身来,“朕去瞧瞧和绰。”
“父皇,”与宁侧身拦了一下,“皇姐已服了麻沸汤,军医们正在救治,动刀流血的,您还是别去了。待皇姐转醒您再看她不迟,儿臣以为如今当务之急,该是查清那几个胆大包天的行刺之人。”
“所言在理。”皇帝吩咐御前侍卫,一面带那俘虏上前,一面请南宫华彧与穆思行二位,共同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