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绰妥协地叹道,“也是,怀疑穆思行,总比怀疑我的好。那我就期盼着,一切皆如瑞娘娘所言一般吧。”
穆思行的奏请最终还是被皇帝否决了,四月份,他便再次辞京戍边去了。
雍州之行后,皇帝的病就再没好利索过,入秋以后连一月一次的朝会都难以维持了。朝政上的事大多交由丞相处理,送进宫来的奏折也有一半是皇贵妃秉笔批阅。如此情形,人人心知肚明,是立国本的时机了,这可愁煞了曲倩。
与裕自坠楼案后成了痴儿,任曲倩绞尽脑汁地教,就是没办法教他开窍。等到她彻底放弃与裕,筹谋着再怀一胎时,皇帝的心也早不在她这了。毕竟隆睦宫里日日夜夜拍桌子打戒尺,与裕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曲妃也总被气得横眉立目,难怪皇帝不愿踏足她的宫门。曲倩无法,只好屡屡举荐赵氏、樊氏等年轻听话的嫔妃侍奉皇帝。
太兴十九年,皇帝命景贵妃来拟晋封的名单:刘氏晋悫贵嫔、李氏晋甯贵嫔、赵氏封忻嫔、樊氏封妍嫔、薛氏封瑞嫔。
“倾蓉对外人大方,对自己妹妹未免苛刻了。”皇帝调侃道,“涵茈入宫数载,侍奉得当,若不是你总拦着,朕早就封她妃位了。此番便一并封做贵嫔吧。”
“陛下既然将封赏之事交由臣妾,那便免不得宽人苛己。”薛倾蓉得体地答道,“眼下,宫中有皇贵妃一贵妃二,封悫、甯二位姐姐,是为了皇后娘娘的面子。”
“那玫儿就没想过薛家的面子吗?”皇帝又问道,堂堂嫡出的小姐,位份还不如两个陪嫁的媵妾,更不及一个外族的女子。
“臣妾和阿茈承蒙陛下厚爱,薛家的面子够光鲜了,臣妾姐妹可不想招致飞燕合德红颜祸水的罪名。若陛下觉得委屈了阿茈,那只好先罢黜倾蓉了。”薛倾蓉佯嗔道。皇帝知道薛倾蓉不是看不得自己妹妹荣宠万分,她只是想避免薛家树大招风。这薛倾蓉入宫十余载,从未兴风作浪不说,还在处处调解矛盾。
“不光是委屈了阿茈,朕是觉得这些年一直委屈了你和与荣。若朕能再多十年寿数,看与荣成家生子,必立太孙。”皇帝感慨道,“也罢,那便依你的意思,着内府筹备大封的典礼吧。另外,还有一事,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臣妾不才,愿为陛下分忧。”
“皇后的堂侄南宫思哲上书,求娶和绰。”皇帝转着手上的翡翠扳指道,“这南宫思哲是商贾之后,也曾经成过亲,如今死了发妻鳏居,还有一个七岁的女儿。”
薛倾蓉想了想,“那和绰殿下的意思呢?”
皇帝道:“和绰没有明说,但朕看她挺乐意嫁。”和绰得体,明白何为发乎情止乎礼,皇帝倒不担心她与男子往来的分寸。不像老三与顺,一早便知是个登徒子坯子。
“陛下珍爱殿下,一片慈父之心,自然是舍不得轻易嫁女。臣妾名义上也是殿下的庶母,就冒昧地置喙两句。如今和绰殿下年纪尚轻,陛下总不忍心让殿下一辈子守寡吧?迟早陛下也要再为殿下赐婚,既然郎有情妾有意,陛下何不成全?何况南宫公子是皇后娘娘家的人,亲上加亲,岂非一桩良缘?”薛倾蓉既是做个顺水人情,更是避免她的那个堂弟再纠缠上东宫。此番和绰再嫁,那薛泓嘉又不知得做出什么难堪的样子。
皇家婚姻讲究的不是喜不喜欢,而是合不合适。和绰第一次出嫁就是皇帝亲自点的鸳鸯谱,虽然和绰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满,但看得出她对陈泊平的诸多隐忍迁就。陈泊平早亡后,皇帝便一直想着补偿女儿,难得有一桩门当户对,又彼此喜欢的姻缘,那不妨成全。
“好啊,贵妃娘娘好慷慨的气度,六宫上下无不感念你施惠的美意不说,只怕连东宫的那位都准备要谢你呢。”薛涵茈来到宸正殿中闲话道。
薛倾蓉回敬道:“无论帮了谁,我就图个安生,也是替你造的孽积些阴德。雍州的刺客是你安排的吧?穆思行上书的事是你撺掇的吧?和绰殿下和南宫思哲也是你撮合的吧?”这亲生的姐妹两人,一个赛一个的聪明绝顶,可聪明的用法确是大相径庭;一个游戏般地煽风点火,一个竭尽全力地跟在后面灭火。正应了那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得了吧,好像你真就那么老实一样。”薛涵茈挖苦道,“你要真替她们着想,就不该早早建言封穆思修为贵妃。至于和绰殿下的事,没你在御前那番话,要成也难。”
“有你一个在宫里,我想保全自己都力有不逮,还怎么顾得上旁人?”薛倾蓉道,“你愿意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别再坑害我,我就对你感恩戴德了。”
“二姐这是哪的话,我何曾害过你?坠楼案吗?那你可是曲解我的用意了。”薛涵茈满不在乎地道,“用荣儿的一条腿,保他、你、清影和慕儿四口,这分明是我的仁慈。”
“这事我不想再提。”薛倾蓉罕见地沉了脸色。
薛涵茈道:“好,那就不再提,总有一日,二姐你会感谢我的所为。”
“总有一日?”薛倾蓉道,“我总也想不出,你的止境究竟在哪?皇后?太后?”
薛涵茈噗嗤一笑,“二姐,你这些年被阙城里的这些俗人,渐染得太过世俗了。若是我想,做皇帝又有什么难的?我何必稀罕皇后呢?”
“我是凡俗之人,我的儿女也生在俗世之中,我的一举一动都关乎着他们的存亡,我只能世俗。”薛倾蓉道,“趁我如今还当你是我嫡亲的妹妹,我得劝你一句:阿昭与和绰两厢都是开罪不起的,你把她们玩弄于股掌之中,来日她们哪一方得势,都不会轻易放过你去。”
薛涵茈狡黠地笑了起来,“若她们真有这本事,那才算真的得趣了,我等着那一天。”
皇帝下旨封南宫思哲为尚书仆射,四月十九与和绰殿下成亲。皇后的侄子迎娶公主,普天之下再找不出一对身份更加尊贵的新人了,即便是续娶再嫁,排场也是空前的壮观。照理说成亲该在婆家的祠堂,但前来捧场的官员宾客成百上千,南宫思哲的府邸根本容纳不下,只好是典礼在东宫办,宴罢再回南宫府洞房。这位驸马的出身家世,薛泓嘉自知难以匹敌,加之景贵妃和薛适的开解劝说,总算不再矫情了。本来准备故作大方地来喝他们一杯喜酒,再敬一敬殿下说点掏心窝的话赚几分好感,谁料和绰殿下拜完天地就离席,只有南宫驸马在酒宴上应酬。
薛泓嘉是又委屈又恼恨,拉着南宫驸马以敬酒为名喝了不知多少杯。喝得他东倒西歪,彻底讨了殿下的嫌弃才好!
于是南宫思哲直到三更天才回府进了洞房。和绰依旧端坐在榻边,两名侍女端着玉如意和合卺酒侍立在旁。南宫思哲拿起玉如意,掀开了大红绣凤的盖头,与公主殿下,他的妻子双目对视。和绰的面容挡在孔雀翎的羽扇之后,但看一双美目,却是含笑的。
“请驸马却扇。”
北梁沿用唐代的礼节,有作诗催妆、去花却扇等风雅习俗。南宫思哲道:“宝扇持来入禁宫,本教花下动香风。姮峨须逐彩云降,不可通宵在月中。”臣请殿下却扇。”
和绰一笑,缓缓放下了羽扇。女子成亲必要大妆,面靥、斜红、花钿一应俱全,妩媚万般。夫妻二人饮罢合卺酒,服侍的下人便退出了洞房。
和绰长出一口气,抱怨道:“这一天可累坏了人了,孤从没历经过这样冗长的典礼。”
南宫思哲在她身边坐下,道:“辛苦殿下了。殿下没见过陛下的登基大典,足足六个时辰,那才是繁复周全的大典。”他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妥,谁会把一场婚典跟继立典礼比较呢?好在和绰也没计较,自己揉着肩膀道:“那时孤才五岁,由乳母抱着观礼,没觉得多累。不瞒你说,在你回来前,我靠着床头小憩了一觉。”她面对南宫思哲的态度放松而坦率,没必要做出矜持拘谨的样子。
南宫思哲只是望着她笑,没有答话。
和绰又道:“往来迎客觥筹交错都由夫君应付,你也该累坏了,更衣就寝吧。”她没提洞房,南宫思哲也不好唐突,便如她所言,只是同床共枕地过了洞房花烛夜。和绰确实是累了,着了枕头不一会就睡着了。南宫思哲则是久久未能入眠,他能够察觉到殿下对他的情分中,最多只有三成是对他这个人,剩下的七成都是因为南宫这个姓。他勾起一缕和绰的发丝,轻轻缠绕于指尖。
次日南宫思哲照旧上朝,一路上所见官员无不殷勤道贺,他只好是礼貌地一一答谢。朝罢,皇帝留下他询问训示,出了阙城又被他的丞相堂叔接走一番叮嘱。待南宫思哲回到自己府中已是掌灯时分,见卧室里灯火半昏,便问服侍的婆子道:“殿下呢?”
“回老爷,听说您在丞相府上用过了膳,殿下便没等您。”那婆子回禀道,她原以为嫡公主定是不好伺候的,没想到她们家这位通情达理,知道她是府上积年的婆子,还格外敬重。
“殿下可回东宫了?”南宫思哲又问道。
那婆子摇了摇头,“今日殿下陪大小姐玩了一天,没有出府。晚膳后哄大小姐睡下,殿下也沐浴休息了。”
和绰不仅没带一个东宫的人过来,也没回东宫,确实给他面子。南宫思哲沉思片刻,“好,不用你伺候了,下去吧。”怕搅扰了和绰休息,他在外堂里脱了靴帽和外服,轻手轻脚地来到内室。然而屋内花烛摇曳,暖香缭绕,和绰正坐在镜前,拿着玳瑁的篦子徐徐梳着如云如雾的三千青丝。见南宫思哲进来,和绰嫣然一笑,“夫君回来了。”她身着月白锦缎的裹胸,外披着芙蓉色薄如蝉翼的纱衣,媚若红霞,笑意盈盈地款步到南宫思哲面前,“昨天躲懒,拖延了洞房,是妾身的不是,今日妾身便给夫君补上,夫君莫怪。”和绰很解风情地调换了称谓。
此情此景,南宫思哲已然痴住,点了点头,由她拉着到了榻上,鸳鸯交颈。
成亲后头三天都是在南宫思哲府上,夫妻之间鱼水和谐;归宁拜见过帝后,和绰便不着痕迹地回到东宫居住。东宫屡有外男来往,南宫思哲心里介意和绰的这些门客,但也只能是揣在心里。和绰显然不是耽于情爱的小女子,更不是安于深宅大院的贤妻良母,她成日里在南府、集贤馆、睢阳书院几处转,身边也总跟着秦勒之这样的策士卿相。南宫思哲看得出来她的远志,自知无能助她一臂之力,便只好不讨她嫌地靠边站;除了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夫妻二人鲜少谋面。
“恭喜殿下靠住了南宫家这棵大树,此次,殿下应一鼓作气,巩固在朝中地地位。”秦勒之向和绰谏言。
“所言极是,孤正准备给吏部行文。”和绰应道,“孤与南宫家联姻太点眼了,还是得稳妥点慢慢来,勒之你就先晋为五经博士吧,然后把山岁承接回来,封个……骑中郎将吧。”
显然,这位骑中郎将在和绰心中的分量,远比那什么驸马要重得多,秦勒之隐隐察觉到一丝,被压制的感觉。秦勒之勾了勾嘴角,“山先生回京供职,在东宫是为主还是为臣?”
和绰听得分明他的弦外之音,“孤的想法与他自己的想法,未必一致。”
终于见到传闻中的山先生时,秦勒之便理解她这话的意思了:她引荐南宫思哲的时候,是带着他一前一后走进嘉德殿的;而引荐山岁承的时候,是和绰挎着他的臂弯走进嘉德殿的。而山岁承其人,却出乎秦勒之的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