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殿下招募人才的原则是猎奇,比如愣头青郑士桐、莽小子林道敬、死心眼薛泓嘉,一朵一朵都是奇葩。这位山大人,出乎意料地正常,正常到有些平凡。殿下给他们二人彼此介绍,秦勒之先拱手道:“拜会山大人。”
山岁承连忙答礼,也是一个深揖,“秦先生有礼。”
秦勒之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后生久仰山大人贤名,今日一见果然是高山仰止,气度高华。”
山岁承自谦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虽在柘城,亦时常得闻秦先生的奇谋妙计,殿下能得秦先生乃是大幸。我辈愚鲁,难替殿下解忧,只好屡屡劳烦秦先生了。”
“山大人过誉了,后生不过一点小伎俩,登不得大雅之堂。山大人才是如再世张良,日后还望山大人多多指教。”秦勒之笑嘻嘻地答道。
和绰本来担心山岁承回京以后会遭到秦勒之的排挤,谁料秦勒之今天这么自谦,让和绰都觉得怪异。从前她夸他什么,他从来都照单全收,一次都没推辞过,而对山岁承居然这么客气。两位左膀右臂能不争风头,相得无间,好像是件好事呢?和绰心里,依旧有些打鼓。
管仲和鲍叔牙这样的美谈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张仪和公孙衍,窦婴与田蚡。
立储之事内张外弛,皇子之中与宁一向是东宫一党;与桓被穆思行往前推了一把,却没能推到嫡出的位置上,反而倒退了好几步;与顺从来荒诞不经,又娶了个宫女做正妻,肯定是做不得储君;与宣过继到了焉耆女子膝下,与荣不良于行,与旭顽皮,与裕痴傻,与慕年幼。明眼人都了然于心,这储位之争无非是东宫与汇毓——两个女人间的一场拉锯战。东宫大殿下不争不抢,只是踏实地做好皇帝吩咐的每一件事,民间皆在赞誉公主的恩德;而汇毓殿皇贵妃就强势许多,雷厉风行不让须眉。主少母壮的例子前朝也是比比皆是,不足为奇;若真是七少即位,曲妃辅政,一时间也可保国泰民安。皇帝的圣意模棱不清,豫王爷不肯明白站队,大将军穆思行早已是局外之人;但国舅南宫氏一族,断断是容不得曲氏母仪天下的。于是,皇贵妃又在东宫左近布下天罗地网,急切地想找出东宫的错处,和绰排布自己的势力,只能慎之又慎,丝毫不敢冒进。
十月初十,今年是和绰本命年生辰,殿下于嘉德殿中摆宴。这会正赶着农忙时节的尾巴,皇帝陛下难以拨冗前来,只好是皇后娘娘答应了出席。宾客都是殿下的门客好友,还有与宁、与桓和与顺兄弟三个。开宴之前,和绰在内殿更衣,换上了新制的织金赤雀锦袍。还没等簪好珠钗,前头大殿里人声便喧哗起来了,林择善几步进来,皱着眉道:“殿下,快来看看吧,大少和二少又交上火了。”
和绰心下长叹一声,这不让人省心的臭孩子,只好敛衣起身。“因为什么吵起来的?”
林择善扶着她往前殿去,一边回话道:“这,奴才也没听明白是为什么,回过神来这二位就怒目圆睁了。”
和绰又暗自腹诽,这年轻的小伙子就跟淋了火油一样,擦一下就起火了,来她这里赴宴都能闹起来。
大殿里,双方正是剑拔弩张的气氛,林道敬略略拦在与宁身前,及时阻止与宁拎起与桓的脖领子;另一边与顺扯着与桓的胳膊,防止他一拳砸在他们大哥的脸上。山岁承与南宫思哲在旁边皆是束手无策,薛泓嘉正在席下盯着乐器的布置,骤然这边吵起来了也不知该怎么劝,秦勒之则是事不关己、气定神闲地哈腰拨弄着筝弦,对这边的冲突置若罔闻。
和绰拉了与宁一把,站在了他们两人之间,“二位贤弟,这是怎么了?有话好好说。”
“我是长兄,说他两句话他还敢犯上,我替父皇修理修理这小子!”与宁被她挡在身后,嘴上不饶人,矜傲地说道。看着架势,好像也没什么必要纠结究竟吵起来的由头是什么了。和绰抓着他的手腕加了几分力道,示意他息事宁人。
与桓也是个不肯忍气吞声的,立即还口道:“我上有天地,下有君亲,哪里轮的到你来训导我?你也算个东西!”
“跟谁说话呢你?是不是骨头痒痒了!”与宁怒喝道。
“与宁,少说两句!”和绰回过头低低地警告他一声,然而对于一个正在气头上年轻气盛的小伙子而言,没有起到任何警戒作用。
“今天不把你胳膊撅折,你就学不会什么是长幼尊卑!”
与桓应声道:“来啊!打就打,早就看你这张臭脸不顺眼了,打!”
“来!”大喝一声后,与宁提步就要往殿外走。恰在此时,“啪!”清脆的一响过后,整个嘉德殿里都静了下来。
众人皆愣在了原地,与宁捂着一边脸,眼神中尽是不可思议的神色。
扇完这一耳光,和绰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先是温温柔柔地对与宁道:“不是告诉你了吗?少说两句。要闹,别在我东宫闹。”而后,她转过身冲着众人,朗声道:“母后应下了赏脸赴宴,不一会就该到了。今日是孤大喜的日子,一切顺遂,没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发生,诸位说是吧?”
这样平心静气地发话,反比横眉立目更具有震慑力,众人稀稀拉拉地应声答是。稍远处,秦勒之优游自在地拿起一把烧糟琵琶,转轴拨弦,调试音色。
和绰招手示意山岁承上前,“岁承,你带大少到旁边去,稍歇片刻。”山岁承供手答诺,拉着与宁去了含章堂。
先撤走了一方,和绰又对与桓道:“二弟,与宁今天冒失,我替他跟你赔个不是,消消气。一会母后还要来的,别让我难堪。”与桓也有些被此番变故惊到了,即便和绰对他一句重话都没说,但仍像个犯错被训斥的孩子一样,支支吾吾地道:“是……是,长姐。”
和绰稍稍笑了笑,在他肩膀上轻拍两下,又冲着南宫思哲道:“夫君,麻烦夫君陪二少先入席坐下。”山岁承不在,她才肯叫他夫君;南宫思哲本也是个没脾气的,殿下既然吩咐了,那就照做。和绰此番安排,意在让南宫思哲跟与桓多说说话,与桓也就不再总瞧着与宁不顺眼了。与顺平时好胡闹,在这种场合倒是识趣,跟着在与桓的下垂手落座。
和绰又向薛泓嘉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有什么事先帮忙招呼着。薛泓嘉极得意地以眼神回应,接着张罗。
前面安顿好了,和绰转身去含章堂,与宁,真是越来越恣肆妄为了!
与宁正坐在胡床上,拿冰敷着那半边脸,脸色铁青。山岁承正站在一边好言好语地劝他,见和绰怒色不减地进来,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和绰掸了掸袍袖,“是不是我这些年太惯着你,把你纵容得不分场合地胡闹造次!如今都到了什么紧要关头?怎么做事还这么不知轻重!”与宁刚要开口,和绰比了个打住的手势,强势地道:“我不关心你现在怎么想,今天是我的生辰宴,母后是要亲自到来的。你要是搅了我的局,那就是把我这二十年苦心经营的局面全都付之一炬!”
“什么叫我搅了你的局?分明是与桓他先急的眼。”与宁站起身来反驳道,“两个人打架,你不打他打我?”
“当然打你,我再三警告你住口,警告无果只好动手。”和绰抱臂说道,“与桓为幼你为长,让着他点是应该的,你还跟他逗火,为长不重,难怪与桓跟你急眼。再者,谁人不知你我走得近,你在东宫算个主子。与桓只身一人来我东宫赴宴是客,我若帮着你一起欺负他,传出去得有多难听?穆思行知道后,得怎么想我?你不顾及我的处境,我自然也不给你留面子。”
与宁被他姐管束了这么多年,一贯是听和绰安排做事,但任哪个男子汉总被个小娘们指使,都得有点不服气憋在肚子里。今日不光是被管着,热辣辣的巴掌都打到他脸上了,与宁这样脸皮薄气性高,如何还忍得了?“穆思行他不过是看门的一条狗,惹恼了父皇被赶去了雍州,你怕他做什么?少拿那些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我,我看出来了,你就是看我既不得父皇欢心又没有外戚帮衬,挺不起腰杆子,你就拿我当个软柿子揉捏。用得上的时候,好言好语的哄几句;碍你事了就一个耳光抽过来,是吧?”
与宁一到气头上就爱恶意揣测语出伤人,他这毛病和绰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可难免心生不悦。和绰眉头皱得更紧,“我不跟你理论这些,总之我自问对得起你,你愿意怎么想都随你。只一条,今日我不许你坏我的宴,一会整顿整顿情绪就出去。不许再跟与桓闹,少说话,多敬酒,无论什么事,过了今天再论。”言罢,她一甩凤袖转身离开,与宁的怒气只好都由含章殿的桌子背负了。
最终,南宫思哲看着与桓,山岁承看着与宁,当天宴会最终妥善收场。由修能门恭送了皇后,与宁的脸色刷地垮了下来,冷哼一声提步就走。和绰当时没有跟他计较,只当是他怄气,过一阵子就好了。大少和二少不对付,这在宫里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但在东宫闹起来,还惹得一贯友善的大殿下都动手打了与宁,确实罕见。次日,穆贵妃带着与桓一同登门东宫赔礼,和绰盛情款待了穆家娘俩,不仅没有半分的不悦,还替与宁道了歉。两下里就算是握手言和,和好如初了。
皇帝近日疲惫,已经颁诏取缔朝议,只是几位要臣时常出入两仪殿。不用上早朝,和绰便安居东宫治学。次日,第三天……接连五天,与宁一次都没来过东宫,和绰这才意识到,这回好像真的是让与宁挺没脸的。
孩子给惹生气了,那就哄呗。
和绰派人到与宁府上,假借父皇口谕命她姐弟二人共理事务的由头,花言巧语地把与宁骗到了东宫。
“宁弟,有日子不见了。”和绰笑眯眯地打招呼道。
“有事说事,公事公办。”与宁两手抱臂,没好气地回道。
“诶,这是什么话,我想我弟弟了,还不能寒暄问候几句吗?来,坐。”和绰仍是没事人一样,示意他在自己身边的位置落座,“今天沏的是父皇新赏的汉水银梭,你也尝尝。”
与宁别开头,不理会她的主动示好。
完,和绰心道,这回好像不太好哄的样子。那就不兜弯子,单刀直入好了,“怎么了宁弟,还为那天的事生我气?”
“哼,明知故问。”
和绰轻笑一声,“什么明知故问,明明该恼的是我,怎么还得我给你赔礼吗?人家与桓次日一早就登门致歉了,偏你闹脾气闹个没完,什么意思?难道打算跟我就此断交吗?”
“诶,你!”说着与宁这火又开始往上窜,和绰赶紧打住,一转话锋,“好好好,不说这个,本来今天骗你来就是想摒弃前嫌的,不惹你生气。”
“什么?骗我来的?”与宁耳尖地抓住重点,“父皇没安排事务?”
“唔……”和绰一时哑然,竟然说漏嘴了,“这不我就是好几天不见,想你想得慌吗。”
与宁脸色愈发局促难看,一跺脚转身就要走。和绰赶紧上前去拉他,“诶诶诶,宁弟,别这么绝情嘛。来都来了,走,跟我去看个新鲜物件,走啊。”而后,不由分说地拽着与宁,把他拖到了可贞堂。
除却原有的陈设,堂中另外还有□□件稀奇的古玩,显然是陛下新赏的,还未及安置。和绰拉着他来到一张供案跟前,案上立着双脚的剑架,其上安置着一柄长剑。和绰取下宝剑,双手捧着递给与宁,“碎玉飞花剑,品评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