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之人被一股强劲的力量拽向江底,只见水面上一条青灰色的尾巴左右一摆,那人便被江水吞没,殷红的血色弥漫开来。
“救是救不回来了,野兽伤人得一而止,这就起锚,回程吧。”薛泓嘉道。然而江中不止这一条江鲛,血腥的气味四散蔓延,紧接着又有四五双立瞳金目浮在江面上向画舫逼近。数张血盆大口啃着那人的尸首,而后翻滚旋转着将他撕成碎片,和着血味的江水四处迸溅。场面着实令人悚然作呕,薛泓嘉道:“陛下,请您回舱吧。”
煌久只是微皱着眉头,看似心事忡忡:“画舫庞然稳重,尚且禁不起江鲛这一撞。若是渔船往来江上,正逢江鲛作祟,又该如何?”
这时船舷上的碇手一边起锚一边道:“回陛下,江鲛在我们乡里都称忽律,这东西不能长久藏匿江中,每日正午都需趴在滩涂之上,故江鲛多在北岸,南岸一向少见。今日大约是因画舫形态奇异色泽夺目,这才将这些畜生引了过来。”一来方便干活,二来天气炎热,他穿着麻布的坎肩和及膝的短裤。衣着是不够体面,但幸而有一副宽肩细腰螳螂腿的身板,什么样的破衣烂衫也撑得起来。
好像是为印证他这话一般,画舫又被撞得晃了三晃,煌久发中的玉搔头都从鬓间掉落,在甲板上滚了几圈掉进了江里。
“陛下,五六条妖兽把画舫围起来了!”
原来那落水侍卫的尸体,转眼间已被瓜分得骨头都不剩,忽律又向画舫张开了巨口。
“陛下莫怕,奴才这就将忽律引开!”那碇手迅速了了手头的事,抄起一支鱼叉,纵身跃入江中。他一口气便游出了几丈远,再次浮出水面后一面大喝着一面拍击着水面。果然,一众忽律被他吸引了注意力,把船桨样的尾巴一甩,向那碇手的方向去了。
煌久向水手问道:“那碇手何许人也?”
“回陛下,他姓严名蔚夫,滨海县人。”
“斯人真壮士也。”煌久叹道,“这个严蔚夫,还有方才那名落水侍卫的家眷要好生抚慰。”
“诺,臣回去即刻就办。”薛泓嘉应道,“此番陛下受惊都怪臣失职不察,请陛下降罪。”
煌久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自己站好,“意外而已,爱卿不必介怀。”
一道残阳铺水中,倒真成了半江瑟瑟半江红。
回城之后,煌久立即下令沿江搜寻严蔚夫的踪迹。果不其然,护城军在燕子矶下游九里处找到了一身血迹,筋疲力竭躺在滩涂上的严蔚夫。护城军把他接回金陵安置休整,次日一早便由薛泓嘉领他进宫面圣。
“奴才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严蔚夫穿了一身武卒的衣裳,进了仪元殿便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平身。能舍出性命护驾,确实是个忠勇可嘉的壮士。”煌久说道,“你是如何脱身的?”
“回陛下,忽律只在水里逞能,到了岸上便无比笨拙。奴才抢在它们之前游到岸边,叉死了两条率先追上来的,其余的也就逃遁江中了。”严蔚夫属于那类乍看相貌平平,但笑起来却可增色不少的长相。
煌久又问:“随行侍卫十数余人,却唯有你一人舍身忘死地跃入长江与群兽搏斗,不怕丢了性命吗?”
“怕,当然怕,人最怕丢的就是性命。”严蔚夫答道,“不过这是在见到陛下之前。见到了陛下,奴才便知道,这世上有比自己这条命更要紧的东西了。”
薛泓嘉皱起了眉,“御前回话,注意点体统。”
煌久不怒反笑,“看不出来,还长了张会说话的巧嘴。好啊,那从今往后你就做朕的御前侍卫。”
“陛下,”薛泓嘉察觉到氛围异样,出言阻拦,他压低了声音道,“陛下,此僚底细不明,不宜留用御前。”
“底细不明,那查查明白不就好了?”煌久满不在乎地道,“严蔚夫对吧?即日起供职承明殿。”
严蔚夫稽首答道:“奴才叩谢陛下!”
“捷报!捷报!卫如大捷!”睢阳城中鸿鳞使飞马扬鞭,一路高喝着冲过千秋大道,引得行人百姓驻足侧目。
“启禀王爷,六月廿三,北梁与吐蕃在卫如大战,吐蕃部队惨败,郑都督大军直抵逻些城下。”楚隶向与宁回禀道,“吐蕃王慌了手脚,接连向陛下上了三封奏表,希望纳贡称臣以求北梁撤兵。”
“郑士桐真是好样的,不辜负皇姐那样提拔他。”与宁兴奋地来回踱步。
“王爷很高兴?”楚隶将捷报的卷轴再次卷好。
“当然,我北梁兵马令外寇望风披靡,孤当然高兴。”
楚隶道:“如今陛下尚未对吐蕃王的请求做出答复,若是乘胜一举扫灭吐蕃也是有可能的。郑都督累创奇功,焉耆大胜之后陛下只赏了金银,如今再次大获全胜,您说回师之际,陛下会赏他些什么?”
郑士桐本来就已经是从一品的大司马,而正一品的三公全部虚悬,只怕皇帝要封太尉了。与宁倏然警觉起来,“那就不能让郑士桐乘胜追击,孤这就上书,让皇姐下令撤兵。”
“王爷且慢。”楚隶拦阻道,“王爷,原先我等上书请求陛下征讨吐蕃,是为了扶持郑司马,压制秦司徒,制衡山太师。如今郑司马即将凯旋班师,山太师一朝罢免落狱,我们即刻就上书请求撤兵,难免会让陛下心中落下疑影。”
“皇姐若真想抬举郑士桐,这太尉早就封了,还用等到现在?”与宁道,“说不定皇姐正等着台阶下呢。”
楚隶连连摆手,“不不王爷,臣担心的就是这个。试问哪个皇帝不愿意自己高深莫测呢?又有哪个皇帝的心思喜欢被臣子次次猜中呢?如今的情形,王爷您宁肯不表态,也不能次次如陛下圣意。左右有的是人不想郑司马晋升太尉,自有人开口阻拦,您何必要唱这个黑脸呢?”
“也对,那姓秦的如今只手遮天,他肯定不会允许有人压他一头的。”与宁自我说服道,“好,那孤王就等着姓秦的撞刀口了。”
“王爷英明。”
与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前阵子晏誉一直闹着要见你,好不容易把后汉三国史编修完毕,你好好陪陪她吧。”
“诺,臣多谢郡主王爷的厚爱。”
与宁一面带着他走进内宅一面自嘲地牢骚道:“孤王的孩子里,隆虑亲姑姑,晏誉亲舅舅,偏没一个亲父王我的。”
楚隶笑答:“世子爷上进,来日要做王爷的臂膀。臣斗胆,王爷若试试对二少不做严父做慈父,孩子一定亲近王爷。”
千岁和荣王的两封贺表一起抵达了金陵,都是满纸庆贺大捷的恭维话。秦勒之奉上的奏章却是具陈深入敌境的隐患,支持见好就收,及时撤兵。
“秦司徒,总是聪明得叫朕生气。”煌久啪地把奏章扔在了书案上,两国邦交的军国大事,她又没多问,如何轮得到他一介臣属置喙?
“陛下不正是喜欢秦大人洞察世事吗?”林择善道。
“洞若观火却是他的长处,可事事料得先机代行代拆,国家是朕的还是他的?”秦勒之永远喜欢在她前面,拉着她往前走,教她一个又一个路口该怎么拐。而山岁承永远跟在她后面,平时不出声,遇到歧途便上前几步拦一下,等她步入正轨,就再退回原处。被拉着自然省心省力,但在很熟悉的道路上依旧被人牵着鼻子,一步一步指着走,就会让人很不舒服。若是山岁承,他能做做樗里、孔明,但绝不敢做昭阳、辅机。
“择善,替朕去趟理藩院”,煌久道,“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他若有什么要求,就来回禀朕。”
“诺,奴才这就去。”
皇帝最终同意撤兵,但代价是将吐蕃东南七百里的土地划归北梁。吐蕃王只求郑字帅旗赶紧离开逻些,与他的藩臣商议几日后便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南风开长廊,夏夜凉如秋,露滴香埃,风静闲阶,月射书斋,云锁阳台。
煌久躺倒在榻上,扯过锦被遮蔽一身香汗,喘息着吩咐道:“去林大监那领赏,让他把离承明殿近的屋子收拾出来一间,以后你就住在宫里吧。”
严蔚夫凑到她身边,亲吻着她的肩膀,“陛下不许臣子陪陛下过夜吗?”
煌久沉沉地道:“这张是天子龙榻,从来只有帝王一人睡得。谋逆造反,这可不是个小罪名。”
严蔚夫一惊,赶紧提着汗巾滚了下去,跪在榻边道:“陛下恕罪,臣子不敢!”
噗嗤一笑,煌久伸手捏起他的下巴,“你挺好用的,朕舍不得治你的罪。去传林大监进来伺候朕沐浴。”
见她没有动怒,严蔚夫又大着胆子握住了她的手,殷勤道:“让臣子服侍陛下吧。”
煌久笑了笑,“不必,你下去歇着吧。养足了精神,明天,朕还宣你。”
林择善入殿服侍着皇帝入浴,便得了她的吩咐:“严蔚夫身边,安排几个容色上乘的姑娘伺候着,更得是机灵点的。”
林择善了然:“诺,奴才一定提点她们安守本分。”
“倒也不必,留个心眼,把严蔚夫的言行举止一一回报就是了。”煌久往自己肩头撩着热水道。她是要试探严蔚夫,此僚若是心志不坚,禁不住诱惑,煌久就敢安心留他在身边了;可他若是居心叵测,必定会坐怀不乱,以此夺得她的宠信。如若是后者的话,这男人再好用也不能久留。
七月十五中元,皇帝为战亡将士的英灵超度,于鉴池上放水灯,在承明殿前的轩场垒起几丈高的银花火树。
“陛下!陛下!”忽而一道高得令人揪心的女声,打破了众人欣赏烛火的雅兴,紧接着这名宫禁之中放肆高喝的宫女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杨巧棋的衣衫半旧不新,风鬟凄楚,双眸之中和着泪光与血丝。“陛下?”她声音沙哑而颤抖地问了一声,然后便是一副期待陛下反应的迫切神情。
煌久被她气势汹汹的架势吓了一跳,“巧棋,有何事要奏吗?”
杨巧棋失控般地抓住了煌久的袖子,“陛下果然还没有忘了巧棋!陛下,求您救救我,救救我吧!”
“陛下面前如此造次,成何体统!”纾慧呵斥她道,“来人,还不把她拉下去!”
御前的近侍掐着杨巧棋纤细的胳膊便把她拖开了,杨巧棋发狂一般地挣扎。
煌久皱了眉,“这是怎么一回事?”
“陛下!臣女的住处被戍卒轮番看守,已被圈禁一年了!”杨巧棋哭诉道,而后脱力地跪在地上,“臣女不敢奢求陛下厚爱,只求时时得见陛下,即便是伺候打扫,臣女也心满意足了。”
煌久听得一头雾水,将杨巧棋奉养于怡蓉水榭乃是她亲自下的旨意,何人敢抗旨而行?
纾慧啐道:“这女人失心疯了!胡言乱语毁谤宫闱,皇姐,该把她乱杖逐出旸城!”
“臣女不是失心疯,臣女清楚明白得很!”杨巧棋怒视着纾慧咬着牙道。
“朕知道了,松开她。”煌久道,“巧棋你先下去,朕会着内府替你寻婿,今年就筹办你出嫁。”
杨巧棋摇着头,“陛下,臣女不要出嫁,臣女只想侍奉陛下身边!臣女一颗心早已奉于陛下,陛下若要弃臣女,臣女绝不苟活于世!”
煌久沉了脸色道:“女大当嫁,即便是宫女,到了二十五也要出宫婚配的。命都是自己的,莫将自己的命寄托给别人,更别拿你的命来要挟朕。”不过,到底是黍梦光阴,少年浪迹一场。这姑娘万般执拗,煌久不想她真寻了短见。她自发中抽出一支金钗,将两股簪子一分为二,其中的一半递给了杨巧棋,“朕替你安排是为你好,别辜负朕的好心。”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陛下擘钗之举,想必是不曾忘却她以性命坚守的那段情缘。杨巧棋自知不可奢求更多,泪眼朦胧地庄重叩首,“谢陛下!臣女,拜别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