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杨巧棋,烟火依旧,煌久拉过纾慧,低声问道:“你派人软禁她?”
纾慧局促地绞着帕子,“自打皇姐收了贺侍君,那丫头动不动就大哭大闹,吵着要见皇姐。我怕她冲撞了长姐,便派人看着她不让她靠近承明殿。后来她疯劲犯得越来越勤,砸大殿里的陈设,铰自己的头发,实在不成个样子。她一出来,见着人就吼,把宫中侍女都吓得不轻,我就命侍卫把她关在自己屋里了。”
“只是关在屋里吗?”煌久问道,“朕方才见她两腕青里透紫,显然是新伤旧伤交叠而成。”
纾慧拿帕子触了触鼻尖,“这……她折腾自己又折腾别人,我就让人把她手绑上了。”
“你在旸城说话真管用。”煌久拉着她的手道,从前没察觉,被她千娇万宠的这个妹妹竟也生了一副毒辣心肠。
“皇姐莫要怪罪,慧儿以后不敢了。”纾慧赶紧服软认错。
“即便失意已久,那也是朕的人,容不得你下绊子作践。”煌久道,“你是朕的妹妹,朕当然不会怪罪你,下不为例。”
八月初九,皇帝颁诏在原剑南道以西再设川西道,藏南四百里正式归属北梁治辖。九月,郑士桐安顿好了凯旋的兵马回京复命,此番归来,太尉之职于他而言已是囊中之物。
九月十三,秦勒之受传诏入宫面圣,过虹桥的时候正好见一队内侍捧着锦盒匆匆而过。队尾那人,怎么这么眼熟?
“站住。”秦勒之道,而后拉过那人让他正面看着自己,正是贺堇年。“你怎么当这种差了?”
贺堇年局促地低下头,“回大人,内府筹备杨宣仪的嫁妆,人手调度不开,小的就来帮帮忙。”
服色都换成内侍的了,这哪里只是帮帮忙?看来那位江上救驾的严侍卫还真有手段。秦勒之又问道:“陛下近日不是宣见过你吗?怎么不向陛下回禀。”
贺堇年抿了抿嘴唇,“陛下为朝政已然心烦不已,小的怎么能让自己的事情再给陛下百上添斤?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也是效力陛下吩咐的差事。”
秦勒之皱起了眉,“好歹你也是我府上出来的,没有被当下等奴才使唤的道理。把东西给别人送,你回住处待着去,有人问就说是我的话,我倒看谁敢跟我作对。”
贺堇年犹豫了片刻,见秦司徒脸色沉得能拧出水,也就唯唯诺诺地依言而行了。
承明殿里不光陛下一人,还有那个可憎的严蔚夫,准确的说是陛下欹在姓严的怀里。这种事情秦勒之也没少干,但当旁观者却是头一回,意识到这画面有多令外人尴尬也是头一回。
“参见陛下。”秦勒之拱手道,他特意深深一揖别开视线。
煌久推开严蔚夫,站了起来,“郑士桐本月十八回京,犒劳将士的宴会就在社稷坛吧。如今不比朕初登大宝之际了,国库充盈,务必办得漂亮体面。”
“诺,臣一定令陛下满意。”
煌久近来好着男装,今日持塵尾着鹤氅,头戴方巾,一番魏晋名士的风范。她走到秦勒之面前,“另外,太尉一职空悬数载了,秦卿看来,谁人可堪此任呢?”
“这,这不是臣能置喙的吧?”秦勒之吞吞吐吐地反问。
煌久一笑,“朕问你的,有什么说什么。”
“诺,以臣愚见,可堪太尉之人非荣王莫属。”煌久一挑眉,怎么会是与荣呢?秦勒之接着道:“荣王乃是皇亲国戚,年少有为深孚民望,关键是,从未涉足军旅事务。”
哦,原来是文官任武职的道理。煌久笑着拍了拍他的胳膊,“若说从未涉足军旅事物,朕倒是另有一个人选,来问朕此乃何人。”
秦勒之便问:“敢问陛下,此乃何人?”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秦勒之自己都惊异了片刻,“陛下是说,让臣做太尉?”
煌久点了点头,“这半年多以来,朝中事物多赖秦卿操劳,合该晋升三公。而太尉要职又必得是朕最为信赖之人出任,朕思来想去,好像没有比秦卿你更为合适的了。”
“臣多谢陛下赏识。”秦勒之拾衣跪下谢恩。
“不必如此,”煌久搀他起来,“没别的事的话,爱卿回去准备接旨吧,太尉大人。”
秦勒之看了一眼依旧萁坐在龙椅旁边的严蔚夫,稍稍犹豫后道:“臣告退。”
煌久依旧矗在原地盯着秦勒之离去的背影,严蔚夫宣誓主权一样地走过去一把环抱了她。“陛下与秦大人情谊笃深啊,秦大人走了您都舍不得。”
“秦卿与朕少年相识,自然情义匪浅。”
这话更令严蔚夫醋意大生,“爱屋及乌,陛下自然也喜欢贺侍君更胜喜欢臣子。”这是置气的话,但陛下显然没有哄他的意思,严蔚夫的双手就开始不安分了。
“干什么?”煌久奇怪地问道。
严蔚夫咬着她的耳朵道:“臣子伺候陛下的时日也不短了,怎么,还没有喜讯呢?”
林择善皱起了眉,难得有一个能让陛下展颜的男人,还不知死活地往陛下刀口上撞,这匹夫的富贵日子不多了。
煌久转过身,捏着严蔚夫的下巴道:“你知道为什么朕会更喜欢贺堇年吗?因为他从来不会问这种,他没有资格问的问题。你同贺堇年是一类人,他没有资格的,你也没有。”
带着点宠溺的警告,皇帝跟他说话总是这样的腔调,严蔚夫彻底不明白陛下的喜怒了。见他愣在原处,煌久拍拍他的脸颊,笑道:“先下去吧,晚上再宣你。”
“那秦登跟陛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严蔚夫偷偷找到专廉问道,“姚佚启态,跟陛下打情骂俏的,哪有一点高官的样子?”
专廉也不是第一天知道秦勒之的德行了,他关心的是正经事,“陛下封太尉之前就没有一点的先兆?”
“没有啊!我听说前阵子,陛下读过秦登奏章还不大高兴呢。”严蔚夫牢骚道,“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当真是翻脸比翻书还快。明明陛下私下里提起秦登就没过好脸色,见了他面就喜笑颜开奏无不准了。”
专廉点了点头,“原来如此,蔚夫兄,你知道有明升暗贬这一说吧?”
“秦登这分明是明暗一起升!”
“都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如今宣室殿成了秦登的一言堂,他登高跌重之日就不远了。”专廉道。极反其常,莫进而争,莫退而让,守国如此,方能与天地同光。
尽管严蔚夫不太懂,但既然专廉这么说,姓秦的应当是要盛极而衰了。
秦司徒晋升太尉的旨意一经传出,朝野震惊;传回睢阳,让千岁爷一时失手砸了珍藏的宝砚。
“不是说劝谏撤兵的会被皇姐猜忌吗?怎么那姓秦的反而升了官了?”与宁叫来楚隶质问道。
“王爷息怒,您真的以为陛下封秦大人太尉是提拔他吗?”楚隶道,“从前山太师那样随和的人一朝获赐九锡,都不免招致朝堂上下人心向背。秦大人本就树敌无数,如今更是三公里的独一份,您觉得能长久得了吗?”
“山蹇罢相是他明知陛下意在兴兵,还执意屡出逆言,可秦登不是这种角色,他抓尖卖乖专挑皇姐爱听的说,谁知道他这太尉能做多少年?”与宁咬着牙道,“他身处人臣之巅,谁推一把,就堕入万丈深渊了。”
楚隶连忙阻拦,“王爷万万不可!陛下都告诫过您不要与秦大人做对……”
“孤王不是跟他做对,”与宁拉着他,神情亢奋,“孤王要抬举他一回。他最盼望的不就是位极人臣权倾朝野吗?那孤王就帮他扫除最后一个障碍。”
三公之中,惟余一个南宫太傅。
身后青石路上隐隐传来脚步声,山岁承束指罢弦,止住了余响。小小的四方院落中只剩下瑟瑟风声,和两个人平静的呼吸声,没有人能率先开口。山岁承虽无十足的把握,但□□成地猜到了这人。而来者大约也没料到山岁承会这么直接了当,有些诧异地轻笑道:“在下冒昧,扰了山先生的逸致?”
山岁承一笑,“不冒昧,秦大人身染天宫巧的香气,是草民定力不足,难免乱了神。”
嚯,这句话生生把以牙尖嘴利著称的秦大人给噎住了。秦勒之尴尬地笑了两声,“是吗?在下怎么从未察觉?”
山岁承离开琴案,踱步到石井旁,“秦大人这是身在花丛中,不觉花香溢。大人身孚胭脂香气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只不过从前没人敢跟您明说罢了。”他在井沿上坐下,从桶中舀起一瓢水,就着瓢喝了下去。
秦勒之感觉今天来理藩院一趟,认识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山岁承,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刷新着秦勒之十多年来对他的认知。然而秦勒之怎么能认输呢?一定要讽刺回来啊。“呵,在下还真是没想到,以谦和抑让闻名的山先生,也有这般犀利刻薄的时候。”
在袖子上抹掉下颌沾的水,山岁承随手把瓢扔回桶里,“同为言官,谁还没个两排灵利齿三寸不烂舌呢?彼此彼此吧,秦大人别介意。”
秦勒之眯了眯眼,“能这么坦荡地跟山先生聊上一回,在下荣幸之至啊。”从刚开口到现在,秦勒之始终立在门口,纹丝未动。的确,他这一身锦衣华氅在初夏午后的骄阳斜照下熠熠生辉,跟山岁承这漉巾柴车的一个院子,着实方枘圆凿,他不进去是对的。
“听闻秦大人晋升太尉了,恭喜恭喜。”
秦勒之有几分惊异,“连你都听说了?”
“秦大人离天迟三,您的好消息草民可不敢错过。”山岁承答道,“大人既然贵步临贱地,草民就斗胆奉劝大人一句。”
“山先生请讲。”秦勒之此来,的确是想听听山蹇对此事的见地。
“别挑战她的底线,你的能耐,不足以跟她打擂台。”这个她,自然是旸城里的陛下。
尽管秦勒之自觉不安,但这话从对家嘴里说出来还是逆耳,“山先生如今这般落魄,似乎没什么资格来教导我吧?”
“我是落魄,可若换做是你,只怕比这般境地还要凄凉。”山岁承好像是嫌阳光刺眼,手打凉棚地遮在两眉处,状似随意地说着很挑衅的话,“你跟我不一样,你没有跟她较劲的资本。”
山岁承嘴里居然能说出这样猖獗的话,秦勒之陷入了极度的惊讶之中,乃至来不及去理解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此言,何意?”
“你应该挺清楚的吧?”山岁承答道,“她对我的情意是什么样的。”
“她是爱你,可她不信你。”秦勒之负手坦言道。从前他总担心陛下妇人之仁,如今看来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敢挡路,陛下都会毫不犹豫地翦除,山岁承也不例外。
“那你又怎么知道她信你?”山岁承毫不含糊地顺着他的话头反问道。
“她入主东宫,初登大宝,每每政局艰险之时都是由我在旁,替她出谋划策……”
山岁承托腮看着他,一副“你自己好好悟一悟”的表情。说到这,秦勒之也意识到一点了。他是煌久手中逢山开路的利斧,而山岁承则是她一点不忍心磕了碰了的。
“君王的信任,不是每个人都承担得起的。我,不敢承受。”山岁承道,“她很执着,但同时也趋于狂热。太强必折,太张必缺。明明万丈深渊就在眼前,然而她却总以为她正鞭策着车马冲向通天之桥。”此言既出,两人皆默然片刻。其实不必他说,秦勒之自己也能隐约察觉到,帝国的车驾已经脱离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