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廉话说得圆滑谨慎,其实的意思便是秦勒之这个歹毒之人一息尚存,统兵之将难免分神防备后方的谗言。“你既早知道他这些阴沟里的勾当,何不早报?”写这张状薄的人正是唐婴,煌久记得,正是从前秦勒之等心腹幕僚。
专廉一拱手,“回陛下,臣本不知情。这些事情都是秦登落狱后,唐婴才向微臣倾吐的。臣想着秦登一遭贬黜,无谓再兴问罪之师,便姑且搁置。可现下山大人郑大人担当重任,朝廷不能不给他们一个交代。何况……不利于陛下的流言蜚语纷纷扬扬,朝廷纵然公布了澄清的告示,严查妄议之人,可终究治标不治本。要想堵住悠悠众口,陛下得找出一个罪人,一个罪大恶极之人。”
从企图向山蹇行贿拖延限田令,到撺掇刘鹏夸大花楸山的匪患,再到进献贺堇年妄图扶持麟儿推翻千岁,最后到拉拢专廉要构陷山蹇的事,中间还夹杂着坑害专廉、薛泓嘉、王宪等一干朝臣之事。确如专廉所说,如今的朝廷栋梁全被他害了个遍不说,为了把民众的视线从皇帝帝陈年旧账上移开,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出一个更加不堪的人,替皇帝承受众人的指摘。
煌久咬着牙道:“好啊,好啊,朕对他一再宽容忍让,不想他竟背着朕干下这许多好事来!当时朕问罪于他,他还振振有词不知悔改,朕念在年少相识相知之谊屡屡饶过他,如今看来竟是大可不必。传旨,秦登罪大滔天,斩立决!”
睢阳风声日紧,千岁的疑心病越来越重,罢免了所有薛家的人,对于荣王更是不敢任用。与荣便正好蛰居自己府中,读书抚琴,大有隐于乱世的气度。这天午后,他照例来到薛倾蓉的院落里请安。走到门口却见殿中无人,与荣便问仕女:“母妃还没起身吗?”
“回王爷,娘娘在内殿更衣。”
与荣不敢唐突,便道:“那本王一会再来。”
这会薛倾蓉已经听见了,便从屏风后道:“是荣儿吗?我在篦头,进殿来说话吧。”屏风后传出飒飒的细声,大约是薛倾蓉在篦头。
与荣示意近侍推着轮椅进到前殿,“母妃,四哥自称昭化皇帝,于广元起兵,如今兵出斜谷,已占领了黔中郡。”
薛倾蓉轻叹一声,“早就觉得与宣这孩子争强,不想还是走到这一步。可怜阿久一片苦心,终归是化为泡影。今年本就大旱,全国的粮食都指着黔中郡了,再丢了黔中郡,中原用不了多久必定不攻自破。”
“四哥断然不肯偏安一隅,迟早要兵抵京师,参拜宗庙。加之洛阳直到京师途中再无天堑,焉耆铁骑直指京师便是弹指一挥间。陛下派山蹇与郑引带精兵八万增援洛阳,此二人比林道敬稳妥,可儿臣认为,难是曲娘娘的敌手。皇兄都已经着楚隶护送家眷和世子回金陵了,儿臣担心母妃安危,准备着人将您和三姨五妹一起送回会稽避难,母妃以为如何?”如薛涵茈临终前的预言的一般,曲倩确实说动了焉耆的兵力卷土重来,与宣确实趁乱揭竿而起,可老三与顺却尚在蛰伏,谁知道鏖战还要持续多久?而铁蹄肆虐下的乱世中,最朝不保夕的便是女子了,尤其是美貌的女子。
薛倾蓉轻笑了一声,“阿昭那样雷厉风行的人,非得将煌久生擒活拿才能解心头之恨,哪里会止步于睢阳?当真举国罹难,我等逃回会稽也躲不过,何必多此一举呢?”与荣听得屏风后簌簌之声,大约是薛倾蓉正要出来。
“这……蛮夷人不知礼数,我担心他们无礼。母妃,您这是…?”与荣被他母妃的模样吓了一跳,薛倾蓉原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可再完美的脸蛋,也禁不住一头杂草一样的头发。还不仅仅是剃光了头那样简单,而是剪得参差不齐,如同杂草丛生一般。一看就不是请师傅来好好剃的,与荣严重怀疑这是他母妃自己下的刀。
薛倾蓉很得意地笑问:“荣儿,你看如何?”
与荣旋即明了了她的用意,叹道:“很好,惨不忍睹。”
“这样你可还担心母妃的安危?”
与荣确实有点不忍直视她这幅尊容,稍稍垂眸,“放心了不少,只是委屈母妃了。”
“撷萱和清影会随一众先帝妃嫔,同到护国寺带发修行。大难当头,荣儿务必小心谨慎,丝毫马虎不得,这样的关头,母妃不能让你因我们女眷费神。”薛倾蓉道,她对女儿妹妹没那么担忧,对自己的一头青丝更没什么留恋之意,“京城一场恶战在所难免,荣儿,你要想好站在哪边。”
“儿臣哪边都不站。”与荣答道,“儿臣只是竭尽全力保护京师黎庶,少受些兵燹之灾。大丈夫在世,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儿臣能够保护你们,母妃以后还是不要这样糟蹋自己了。”
薛倾蓉笑了笑,“这算得上什么糟蹋?从前身在后宫,陛下是我的依靠,我唯有以容色拢住陛下的心,才能护得我们母子周全。如今荣儿你是母妃的依靠,我又何必出尽百宝地呵护这幅皮囊?”
与荣点了点头,“母妃放心,京城的天有我擎着,塌不了。”
北梁刑律追随唐制,即便是御批的斩立决也要留出三日的转圜。尤其有过斩南宫华彧的失误先例,司法上下此番面对皇帝斩太尉的旨意是慎之有慎。黄纶传完旨后回到承明殿:“回陛下,斩立决的诏书已经传达了。”
煌久揉着眉心,“秦登反响如何?”
“回陛下,据狱官回奏,秦登很是平静地接旨承诏。”黄纶回禀道,“只是那位徐夫人,带着秦小姐一同在皋门外求见陛下,想来是要为罪员求情。娘俩个怪可怜见的,陛下可打算见一见吗?”
“他自己没有要见朕分辩什么吗?”煌久反问。
“回陛下,秦登只说谢陛下隆恩,再无他话。”
秦登,该老实的时候一味胡闹,是个人都该闹的时候,反倒老实。煌久再问:“他这些日子,怎么过得?”
“回陛下,秦登病愈后换了体面些的牢房,衣食并无大碍。奉您的旨意,送了书卷给他,并准许徐夫人前往探视。”黄纶小心地答道,“他起先只是独坐看书或是冥思,并不理会旁人。可徐夫人天长日久地做了膳食送来,又带着家伙替他修手洗头,这样尽心尽力,石头人也都捂化了。听狱官说,秦登与那徐夫人时常隔着牢房栅栏,拉着手说话,有时话也不必说,就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地坐着……”黄纶见陛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眼角都有些泛红,他便知道自己说话说得不合适,连忙改口,“陛下别难过,这斩决的章您不批就是了,奴才这就撤下去。”
煌久依旧皱着眉,一下打开他的手。秦勒之风流了半辈子,总算知道洗心革面踏实做人了,他要能早点醒悟早点悔改该多好?可到了如今,太迟了。她徐徐拿起御笔,缓缓地蘸了朱砂,又迟疑地提笔移到斩决章上。
黄纶都替她纠结,也顾不上唐突不唐突,便道:“陛下,您若是实在舍不得,何必还要这样难为自己呢?秦登都已经落狱了,斩了他您自己心疼;留他一命又翻不出什么浪花。您这一笔批了朱就再不能转圜了,陛下三思啊。”
“你不懂,越是舍不得,越要杀!”煌久咬着牙,毅然决然地批下一个准字。身为皇帝,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牵绊住,即便她心里疼得滴血,这秦登也得由她亲自来杀。
黄纶悄悄地替他的陛下叹了一声,“那陛下可要再见见他?奴才给您备微服,保证没人瞧见。”
煌久摇了摇头,不能见,只要见了,她一定就又会心软。“拿给专廉去吧,按章程办就是,不用再来回朕。”
太安十一年九月初八巳时,专廉带着一顿饯别宴来到诏狱。监所中,秦勒之正透过那不大点的窗户,仰望着外面的晴空朗日。他意料之中般地回头,“专大人,别来无恙。”从前秦勒之就是长身玉立,如今更是瘦削得骨感。
“承蒙记挂,一切无恙。”专廉答道,亲手将菜色一道道陈列在桌案上,“这壶是太康年间的紫金醇,若不是沾您的光,在下可没福气碰着此等佳酿,秦大人不介意在下陪您几盅吧?”
即便身着粗糙单薄的囚衣,秦勒之仍是翩翩公子的气度,仿佛即将到来的死讯无伤大雅一般。他抬手一让,从容地道:“当然,专大人请便。我于陛下而言,本就是李义府来俊臣之流,我助陛下坐稳江山,陛下成就我一生飞黄腾达荣华富贵。当今陛下重情重义,容我秦登驰骋宦海二十载,如今才下杀手,是她的仁慈,我不忘圣恩。”
专廉笑道:“秦大人豁达,在下定会替大人转达此言。”
秦勒之给他们二人各斟一杯酒,“少师大人美意,我谢过。只是陛下既然不愿见我,想必也不想听我的话,我已是个死人了,何必再惹陛下的厌烦呢?”
专廉举杯敬他,“到底秦大人是追随陛下十余载,在下如今侍奉君上,处处参不透陛下心意,屡屡触怒陛下,真是难做。”
许久不碰酒醪,一盏入口,秦勒之不免皱了皱眉。“专少师谦虚,追比国库欠款那桩案子,陛下是派你来督查我的,那是……太安四年吧?”秦勒之回忆着喟叹道,“那时你才跟了陛下几年,就得她那般信赖,侍奉君上这事,该我向你讨教。成色尺寸具佳的一点红,只怕宫里也难得一见,少师大人真是深得陛下宠信。”
果然了,还得是秦勒之这种簪缨世家的子弟才能识得这尖货,唐婴之辈则这么久以来都视若无睹。倒不是显摆个珍玩的名贵,是显摆他专大人手眼通天,连宫里都难得一见的东西,在他手里就是大把的玩意儿。专廉一笑,纠正道:“太师。”
秦勒之愣了愣神,而后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我为陛下出谋划策鞍前马后十数载,她都从没想过让我做太师,倒是你轻易得了去。”
“不轻易,这背后的功夫多着呢。”专廉笑盈盈地说道,“混迹官场,不光是使手腕下绊子,还得卖人情交朋友,在下虽为晚辈,但人情功夫,该秦大人跟在下学。”
秦勒之而今回想曾经地作为,也意识到自己锋芒太过,钻了牛角尖,早学会圆融逢迎,也不至于今日惨景。不过也罢了,国势倾颓,即便皇帝不斩他,外敌打来,他也是没有活路的。“那些庸才活该挨绊子。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只知做陛下手中的利剑,只要陛下用得称手,我不管会刺伤多少人。”
果然了,还是那个秦勒之。专廉道:“这鹤顶红并非出自宫中,这紫金醇也并非陛下赏赐,是在下擅自从御库房中取出的。”
秦勒之皱了皱眉,专廉不是无端提这一壶,而是话里有话。
专廉接着道:“今日在下来送秦大人也并非陛下授意,只是在下自己想见您一面,谢您曾经的锉磨之恩和前车之鉴。”
“是你翻出那些旧帐,呈到御前的?”秦勒之听明白了,但也无所谓了,“罢了,这一辈子恨我的人少说也成百上千,其中有你这么一个能人,也算我这辈子活得不窝囊。”
“恨?倒也不至于,但我得承认,我想置你于死地,确实有私心作祟。”专廉笑道。他觉得自己没有如爱恨一般强烈的情绪,他害过人也提把过人,但只是利益使然。没有害死的必要却还是害死的,秦勒之是唯一一例。“时辰不早了,在下不多打扰秦大人了。”
秦勒之点了点头,难辨喜怒地道:“不送。”
这个恃才傲物眼高于顶的,死到临头都没能想到,是他昔日视作走狗的门客出卖了他。专廉笑了笑,走出了诏狱。
午时三刻,雨花台法场上,秦登,人头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