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时候,史密斯已经不见踪影。史密斯刚刚那单肩挎枪套的样子一下打通了戏子的记忆。一个个原本已经消失的印象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向戏子扑来。
那是战前的柏林,大概离现在又七八年的光景了。那时的戏子才刚过30,成熟的韵味刚刚开始在他的身上体现。作为一名出入上流社会的职业骗子,整个欧洲都会出现他的身影,柏林也不例外……
罗塞尔先生的马场在柏林的郊外,这里是戏子喜欢光顾的地方。喜欢好马的上等人和喜欢赌博的上等人一样,都是会随手一掷千金的好主顾。戏子打心眼里喜欢这些老爷们!因此戏子经常借挑选马匹的的理由来光顾罗塞尔的马场。
这天当他路过马场外面那片美丽安详的森林时,身后的一声马嘶引起了他的注意。随后一匹高大的黑马从他身边掠过,那匹马乌木般的肋部汗光闪亮。马上的骑手勒紧缰绳,脚跟的节奏是维也纳高级骑术教练最喜欢的那种奔驰节奏,骑手看到路旁的戏子,立刻放松缰绳,用两腿轻夹马腹,让马匹缓步小跑。等超越了戏子,骑手用马鞭轻轻抽打了一下马匹,很快,飞驰的骏马便消失在戏子的视线中。
“啊!我亲爱的伯爵,你就来晚了一会儿!有匹好马刚刚被卖出去!”
马场老板罗塞尔不无遗憾地告诉眼前这位伯爵。这位伯爵虽然不知道什么来历,但是从他对马匹如此高的眼光来看,大概是个历史悠久的贵族世家子弟,而且这位伯爵要么名下有大批的产业,要么就有丰厚的年金。
戏子在对方没有留神的瞬间,用眼角的余光捕获到了刚刚那位青年骑手的家庭住址。对戏子来说,他来得一点都不晚,刚刚好……
经过了一周的踩点和等待,戏子终于等来了那座位于柏林郊区豪宅的一场宴会。这是庆祝奥尔施泰因将军升为上将的一场晚宴。这位德军参谋本部的红人背后,是德国军火巨头莫拉维耶伯爵的支持。对于急于大力发展军工又资金紧缺的德国来说,如果莱茵重金属公司拒绝帝国内政部用工业债券来支付订单的话,恐怕整个德国的经济都会崩掉一半。
何况奥尔施泰因将军是容克军官团的核心成员,早在一战就留下了赫赫扬扬的战功。因此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显赫背景而质疑他现在的位置。
混进宴会对戏子来说实在太容易,这宴会上还不时能见到几个自己在上流社会中的熟人。和他们打完招呼后,戏子更加觉得自己简直天生就是属于这个圈子。享用了几杯美酒之后,戏子开始琢磨着应该去楼上主人的房间附近转转。尽管他是以骗术而闻名,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合适的时机顺手牵羊点什么。
可当他通过走廊时,旁边的一扇门却不合时宜地开了,里面走出的年轻人,用疑惑地目光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您好!请问……”
“看来我是走错路了!您能告诉我,往舞厅的路怎么走吗?”戏子得体而镇静的笑容一下子就打消了眼前这个稚气未脱的青年的疑虑。
“大概是个混血儿!”戏子望着青年那张不同于一般人的脸和黑色的头发,心里暗暗琢磨。这个脸上还带着些许稚嫩的年轻人穿着德国国防军制服的裤子,黑色的军靴擦得几乎可以照见人影,上身却是短袖的白色制服衬衫,右肩上松松地吊着一个原本该斜肩用的手枪跨套,双手掰着一只漂亮的镶嵌着银线的马鞭。黑色的头发从右边的额角整齐地向左边梳着,在左边的额角像被刀裁过一样,齐齐地贴着额头。后脑下方到耳根的头发都被推得很短。典型的德意志军官的发型。尽管戏子一直认为德国人这种奇怪的发型实在不怎么好看,不过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给人以清爽整齐的感觉。戏子此时已经完全认出来了——他就是他在罗塞尔马场见到的那个骑手。
“格勒姆,请带这位先生去……”青年骑手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戏子打断。
“冒昧地问一句,您在上周去过罗塞尔的马场?”
“是的!”青年回过头,吃惊地望着对面这位相貌极端英俊的客人。
“啊……原来抢走我那匹好马的是您!”戏子故作感叹地表达着自己的遗憾。
“您是霍斯特伯爵!”青年突然恍然大悟地笑了一下,“因为您,罗塞尔老头足足多要了我1万马克!”
戏子优雅地摇了摇头表示遗憾!“换做我,也许会多出2万马克!”
仅仅几句话,就让戏子从一个没有请柬的不速之客,变成了主人身边的座上宾。戏子对于自己的表现感到十分满意。
当戏子和这个青年聊着天并肩走向舞厅的时候,青年骑手突然叫住了身边一个匆匆而过的军官。
“劳森叔叔!借一下您的打火机!”
那个穿着国防军少将制服的将军十分合作地掏出了自己的打火机。青年伸手一把把打火机抢了过来,用有些顽皮的口气对那位看起来十分严肃的将军说道:“劳森叔叔,看来我不得不没收您的打火机,谁让您违反了约定,背着我把打火机借给舅舅!他最近烟抽得太凶了!如果不对他实行强制性的戒烟,我看会很影响他的健康!”
对面的将军,似乎并不介意自己的世侄跟他开这样的玩笑。
“好了,克洛!你又不抽烟,你不会明白的!”
“这不行,如果您这次不接受惩罚,恐怕下次,您会直接把香烟藏进文件带进来!”青年顽皮的笑了笑后拉着戏子飞快地离开了。
“您是军人吗?”戏子看了看青年骑手那条国防军军服的裤子,感到有些疑惑——单就年龄来说这个年级成为军官似乎太夸张了!
“我今年刚从军校毕业。现在在第2集团军的山地师服役。”青年四处张望着舞厅里的客人,似乎在寻找某个熟人。
突然间喧闹的大厅安静了几秒,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留着和克洛类似的普鲁士军官发型,年纪大约比那位年轻的骑手大个几岁。敏锐的戏子,立刻从众人的眼光中判断出这个刚刚进来的年轻军官一定不是普通的客人。
“对不起,我有位朋友过来了。希望你今天过得愉快。”那名骑手军官礼貌地向戏子表达了歉意后,转身去找他的朋友。
“西格蒙德!我还以为你不会来……”年轻的骑手热情地拥抱了一下他的军官朋友后,两个翩翩少年在众人的目光下离开了舞会现场。
大概是因为他没有穿着完整的一套军装,所以两个青年军官见面时并没有行军礼,而是代之以当时已经较为罕见的容克贵族礼。他的这种动作在戏子看来,是处理当前情况再完美不过的一种方法。
“哈布斯堡的王子,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和私生子混在一起了?”一个酸刻愤懑的声音从戏子身后响起,戏子不动声色地一边品着拉斐尔堡酒庄10年的原庄陈酿酒,一边一字不落地搜刮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哈布斯堡的王子?那么刚刚那位新来的年轻军官大概是奥匈帝国的流亡王室子弟了!至于私生子,戏子倒不太相信那些人的议论。上流社会的私生子他没少见过,他们大多都敏感多疑,性格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卑和孤僻。刚刚那位年轻骑手眼里有一种近乎张狂的自信,和他所认识的那些上等人的私生子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两类人。
“您还真相信克劳尔伯格是私生子的无稽之谈……”另一个声音说到这里后立刻压低声音开始和对方耳语,戏子虽然听不见他们说说什么,但是看样子,自己的判断应该是正确的。
七年前的那一个小时,原本在戏子的诈骗生涯中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一幕,何况比这场面大的阵势戏子都经历过,于是那位年轻骑手的形象渐渐在戏子脑海中消逝,因为这世界上有着更多的财富,更漂亮的美人在等待他。
可是戏子终究是戏子,在他自己都认为自己忘记了的时候,史密斯肩膀上挂着的枪套的一个微小细节却一下子把戏子那几乎已经消逝的记忆完整无缺地引了出来。
尽管一个男人从15岁到25岁之间的十年,外貌可能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七前年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青年骑手的身影,在戏子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地和史密斯少校的身影重合起来。
他比那时更高大结实了,发型也不再是德国军官那种一边倒的可笑发型。原本稚气未脱的脸或许因为经历过战争的打磨而变得冷漠与刻薄。唯一不变的也许是那个张狂而自信的眼神,为什么自己没有早认出他来——戏子有些自责地想。
史密斯根本不是什么中国财阀或者高层政要的继承人!他根本没有在格拉芬渥尔军事基地接受过什么训练,也不是传说中德军195旅的中国士兵——他是德国元帅奥尔施泰因的侄子!是个受过德军严格军校训练的德国军官!还是个和哈布斯堡以及霍亨索伦王室有紧密关系的上层容克!
“或许他是因为血统不纯而受到排挤,转而投向盟军的德国投诚者?”戏子这个显然是充满安慰性的想法刚一出炉,立刻被自己否定了。如果是这样背景的投诚者,恐怕在盟军中的待遇不会低于那些带着整编师一起投诚的将军,怎么可能沦落一个小小的作战参谋,更不可能会派到情报局这么敏感的部门工作。
难怪他有那样古老的进餐方式,还能对德国旧贵族的谱系了如指掌。在训练的时候,姿势标准的让那些经验丰富的教官都咋舌。还有那可怕的东普鲁士口音……甚至对德军的兵种色、津贴、菜谱、食堂、驻防都熟悉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还有那不经意间流露出对铁矿石的兴趣——那完全是莫拉维耶家族的利润点所在!就因为大家先入为主地认为他是个中国人,就理所应当地认为他和德国人之间不会有任何联系——这真是一个惯性思维造成的可怕错误!
想到这里,戏子的手心几乎被攥出了血。他不知道自己该继续去寻找那个该死的德国间谍,还是该立刻回去找头儿说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