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格﹒加里森中尉大概还从来没有向今天这样沉默过这么长时间。从他踏入西点的第一天开始,“责任、荣誉、国家”的校训就烙印在他的大脑里,澎湃在他的血液中,即使经历过多年的战争洗礼,也从未有所动摇。
在加里森的概念里,责任、荣誉、国家从来都是那样的清晰,他根本没有想过作为一个军人会在这些问题上有所迷茫。克劳尔伯格说都没有错,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也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居然还会有人羡慕他的这种理所当然。
此刻,对面窗口旁的那个军人正在用一种真诚的羡慕看着加里森,羡慕的背后却是一种无言的失落。
纸板、木棍、玩具……这些听起来像中世纪的材料居然会是一支军队用来训练的武器,而这支军队却在10年之后用那令人恐惧的铁骑荡平了欧洲大陆。这支军队一定有一种强大的精神作为支撑,而创造出这种奇迹的精神正是——仇恨!
加里森开始有些理解克劳尔伯格在英国时为什么总出语恶毒,面对精良的武器装备,完善的教学设施,却还在训练中有所懈怠……这在克劳尔伯格少校这批仅仅靠着老式步枪和纸板树枝训练起家的军官眼里是绝对不可饶恕的!
“关于那件事情……对不起!”克劳尔伯格在长久的沉默后突然小声地嘟囔了一句,脸色颇为尴尬。
加里森带着疑问看了一眼,这个看起来想道歉,却又有些羞于出口的家伙。
“是关于那个党卫军的行动……我不过想开个玩笑。这个……您知道……”克劳尔伯格言辞结巴,眼神也闪烁着,对于一个从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少爷来说,道歉——或许在他的身上还从未发生过。
“不过……就算发生了什么,对您来说也不会有什么损失,看在这份儿上……”
很显然,这位幼年参军的前德军少校只学会了军校那一套指挥、作战、命令、服从,而欠缺一个正常人应有的表达方式与技巧。房间里再次陷入沉默,但是这一次和国家、责任、荣誉通通无关。
“我想我们不用再提那件事了!”加里森僵硬而礼貌地微笑着,似乎想回避这个他已经不愿意再想起的失败行动。
“难道说,您真的跟那些脑袋里一团浆糊的金发小妞……”克劳尔伯格惊愕地脱口喊道。加里森再一次无奈地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天花板。中尉的这种委婉的接受歉意的方式——对于缺乏正常人类沟通技巧的克洛来说是无法理解。
“少校,我想……我们还是忘记吧!”加里森摊开手,对着一脸真诚的克劳尔伯格运了半天气,却始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中尉!真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以前……以前那些党卫军,”有些不安的克洛显然对加里森这种美国式的委婉无法理解,他无视加里森那无可奈何的脸,用德国人那种认真的口气说道:“天哪!您结婚了吗?您可千万别是天主教徒,要是那样的话,我回去一定马上给非利姆将军写检讨的报告。向您的太太道歉!”
“我不是天主教徒!也没有结婚!”加里森摇了摇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您不需要为此背负什么思想包袱,对于党卫军的那次任务,我个人没有受到任何损失,卡西诺他们去的很及时……”可怜的中尉白着脸愤然回答到。
加里森终于向克劳尔伯格少校的粗线条神经投降了,对于眼前这个家伙来说,什么委婉措辞都是多余的!
“Es ~ Es ~tut mir Leid!”当情商低下的克劳尔伯格少校终于读懂了加里森中尉无奈而苍白的脸色时,一句带着尴尬的抱歉再次从他的嘴边响起,但是这次,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德语。
“Es macht nichts.”中尉揉了揉酸胀的脑袋,语气中带着一种更深的无奈——老实讲,这句“没关系”他觉得自己说的十分违心,即便用德语说还是一样很违心。
“这么说,您是原谅我了?”
克劳尔伯格听到加里森的话后,脸上呈现一种久违的天真,这种孩子般的期待眼神让加里森最终点了点头。
“难怪高尼夫总跟我说,您是个好人……”长出一口大气的克洛快活地从窗口跳了下来,就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一样满屋转来转去。
“被上级请求原谅,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加里森中尉看着满屋乱转的克洛,意味深长地用英语自言自语到——这次他倒反而希望他这位长着德国大脑的上司听不懂他这种美国式的委婉。
“Wie biitte?(您说什么)”克洛那双曾经当过狙击手的耳朵,并没有放过中尉嘴里这句低低的私语。
加里森中尉并没有重复自己的话,他那双幽邃的眼睛再次沉浸在一种深深的无奈之中。很明显,面对这位已经语感错乱的上级,加里森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用哪种语言和他对话了。如果这种情况继续下去,说不好哪天当面对一个货真价实的德国宪兵的盘问时,自己会自投罗网地用英语去回答。
就在克劳尔伯格少校用夹杂着英语、德语甚至个别法语单词以错乱的语感喋喋不休时,加里森无意中从他松开的领口看到了一条隐蔽在颈窝处的伤痕——以一个军人的直觉,这不是一般的意外擦伤,而是肉搏战中对方刺刀留下痕迹。根据这伤痕的位置判断,当年这刺刀大概差点要了他的命。
看着克劳尔伯格颈间那道差点致命的伤痕,加里森的感觉一时间出现了短暂的迷茫。枪杀平民的刽子手、在凡尔赛绞索下被仇恨喂养长大的孩子,一个已有10多年军龄,参加过德军大小战役出生入死的纳粹军官,冰天雪地间艰苦卓绝的游击队领袖,还有那个冷傲刻薄的美军少校……加里森不明白,为什么经历了如此复杂人生,克劳尔伯格的眼神还能像今天这样流露出孩子一样的稚气和天真。而自己,仅仅在北非战场上厮杀了一年,却已经烙印下怎么也抹不去的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