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曼放下那杯其实他根本没有碰过的酒,准备结账离开。他惊讶地发现侍者只拿走了他应付的那杯酒钱,而自己放在旁边用来做小费的几个法郎却丝毫未动。看来普通的巴黎人正用这种无声的抵抗方式表达着自己的态度。
是自己想得太多、太深吗?也许克洛根本没有什么复杂的人格,他也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就像当年在他弟弟罗希尔德的央求下,收养了那条叫“豌豆汤”的弃狗。没错,上周,他还收养了那只被法国女房东从窗口扔出来的那只小猫,给它取名“古斯塔夫”——谢天谢地,这个家伙这次终于没有再用什么奇怪的食物来给他的宠物命名。
博尔曼思忖着慢慢走出了酒馆,他扶正了自己的军帽,帽檐下有张年轻却毫无青涩的脸。这张脸并不缺乏姑娘的青睐,但那双深邃难测的眼睛透出的东西却令他的同僚害怕。很多年前,爷爷就是因为他拥有这样犀利的眼神而在众多孙辈中独独选择了他继承衣钵,就连那被他称之为父母的人,也曾经抱怨过这个孩子的眼神实在不讨人喜欢。从他有记忆以来,大概只有克劳尔伯格这个家伙可以无视自己愤怒的眼神,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讲一些没有头脑的话。
回去的路上,自己曾经的下属女兵伊达正从另一个街角转过来。他们彼此打了招呼,然后博尔曼继续心不在焉地往回走,完全忽略了姑娘失落的神色。
科伦躺在病床上,手臂上厚厚的纱布,洁白柔软的床褥,还有屋外平和美丽的风景都让他感到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时间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缓慢地流淌过,他的记忆里时间和饥饿就像两只永远盘旋在头顶混之不去的苍蝇一样混账。如果他只有一个人的话,也许他只会诅咒饥饿,但是自己母亲去世后,“时间”便像一个越来越狰狞的魔鬼一样紧紧地缠住了他。每天睁开眼的第一件事,科伦就是思索今天要怎么养活自己和妹妹,从早餐到午餐,从午餐再到晚餐,两餐之间的那几个小时里,他必须使出浑身解数来挣得他们下顿饭。科伦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发条玩具,每隔若干小时,自己就会被上紧一次发条玩命折腾。
现在,自己却平静地躺在这里,再也不用考虑生存的问题。没有发条、没有饥饿、没有恐惧,没有压力和责任,就这样静静地躺着。这一切实在是太不真实了!也许是自己已经死了,所以才会这样?科伦曾经很认真地考虑过这个本来他该认为很可笑的想法。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身边的奇迹到底是怎样发生的——
5天前,饥饿使他平生第一次动起了盗窃的念头,而盗窃对象是自己国家的侵略者——这让他的内心消解掉一些对盗窃的罪恶感。可惜,他没有成功。尤其当他精疲力竭地倒在路上,看到对面的汽车中跳下来一个德国军官时,他已经完全绝望了。他甚至希望对面那个军官能立即掏出枪让自己提前结束痛苦,可对面的军官完全没有理会自己,他一股脑地将那袋赃物土豆和自己一起扔进汽车,让自己更加痛苦地感受着军官恐怖的驾驶技术一路风驰电掣地扬长而去。在汽车停下来之前,他甚至痛苦地想过,自己要是被党卫军抓走多好。
米娜正在哥哥房间外面的走廊里独自玩耍着,不过她并不是很开心。哥哥因为生病不能和她玩,克劳尔伯格少校也不在。那个叫安德鲁的卫兵倒是偶尔会朝她笑笑,不过他不能像少校那样和自己说法语,自己除了回敬他一个微笑之外,再没什么可交流的了。一个漂亮的布娃娃被扔在墙角,那是昨天,一个漂亮优雅的小姐来这里送给她的,不过她不喜欢这位小姐,更不喜欢布娃娃。或许自己天生就厌恶这些漂亮的娃娃,在记忆里,每次她看到有和她一样大的女孩幸福地拉着父母的手,抱着漂亮的娃娃招摇过市时,她总会莫名其妙憎恶起对方怀里的娃娃。
米娜对父母的印象是模糊的,或者说她根本没有父亲。她和哥哥都是被人轻蔑的私生子。而母亲,米娜唯一的印象就是每日无休止的哀怨与哭泣。终于,在她6岁时这种让人喘不过气的哀怨与哭泣也消失了。从那时起,哥哥便是她唯一的依靠。当然她还有另一个不离不弃的亲人,那就是——饥饿。